想出这话题，以为是不无道理的。先从字义上讲，既唤作“姑”，总是与女子相关。虽然“姑”用在这儿只是本地土语的发声词，作为“苏”的前缀并无实际意义，也不管了。再者从古城水润的性情来讲也总是女子来得熨帖，比如那清风徐来吹弹可破、膏泽丰腴细腻柔润的一方水土；比如那用了甜甜的笑靥讲来的软语吴侬，便更觉在理了，想是姑苏的女子们也会欣然赞同吧。因此快意，如沐鸿恩，满心的优越。

这儿只说小桥流水间寻常日子里的姑苏。她或许不复唐风宋韵里的人面桃花，亦非莲步漠漠寒径，于小庭深院守着淡烟流水的旧影，就连翘成兰花的纤指也不为执那柄精绣的纨扇。事实上她的纤指此时正在门前的碧水里摘洗着时蔬，青翠的叶瓣在指间好看地跳舞，手触摸水的姿式柔软如诗。当你的舟子漾来眼前，她抬头看你时候，一汪清眸淌出的笑意，瞬时就把你的表情点亮了。是细碎波光里灵动的歌吟，音色轻轻的，如此入心。

姑苏便这样水水地来到你面前了。你所能感受的那缕气息，即使不芬芳，也真水无香，而稍一芬芳，便是水开出的花了，清雅，细腻，柔婉。她对你言说，音色软糯，始终透着邻家姐妹的亲热和善。若说她妖娆，便有些不敢相认。因我甚至都没见过哪扇轩窗前那女子对镜描眉胭脂轻晕之后穿了婀娜的粉缎旗袍在青石板的日子里绰约着身姿，那场“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的酴醾，也只有随了园子里、戏台上的幽吟婉转，于碎步挪移间回溯如梦似幻的悠远时光，就连无边丝雨中那撑着结了丁香愁怨的油纸伞的身影，大概也要到自己心里去找的。纵使岁月来到华丽的今天，她依然是能让你微笑着来欣赏的女子。她离水外面的天地总有点远。她也时尚，只是这时尚里少一些时髦，多一些湖光山色赋予的清纯大方。

迈步于僻静幽深的小巷，不期然地，前面有扇木门“呀”的一声开了，就见她的女孩儿从里面婉约地出来，清清雅雅在你前面，咯咯地数着青石板。巷子便萦绕了洞然的回响。这时你不由地为她放慢步子，只轻轻跟随后面。那飘逸的秀发会让你想念一场润泽的春雨，曼妙的身姿抑或还会叫你忘了要去的地方。有回在公交车上，对着个临窗的女孩悄悄注目许久。明净秀气的人儿，那皓腕也清透得叫人动容，看着目光都有了润凉的触摸感，玉白的脸庞文雅地侧过去，静静望向窗外。这样女孩，即使生得不是很美，也会令人微笑和陶醉。

而她的笑靥，也是别样的，简直可以拿来品尝，因为甜。这甜可以携着你心里所有的甘甜一并浮泛脸庞。姑苏人管这叫“眯花眼笑”。何则？一朵花在快镜头里转瞬便开了，春天一下子到来了；又像是遇上了要好的友人忙不迭把珍藏的宝贝全捧眼前来，给你看。这种笑，清澈，没有城府，一点不吝啬，是姑苏多少年来的表情。即使异乡人，也会看见她，大老远地就在对着你笑了。

再听听她说话儿，如何呢？这感受，怕是心都要软一下的。

此时走在湿漉漉的树阴里，呼吸着古城熟悉的气息，就听见一声糯糯的吴侬在面前惊喜而热络地招呼开了“呀，倷勿是啥人家的囡嗯嘛？转来咋！”（你不是谁家的女儿么？回来啦！）柔长绵软的乡音便在油然的笑靥里舒展开怀抱亲热地拥围你——那隔壁相邻再熟悉不过的音容啊。用这样心情看去的路人自然全都面熟陌生（似曾相识），满怀是逢会的欣喜，便觉得自己真的回家了。

糯，这感受，怎么才说得明白呢，真叫人抓耳挠腮。糯不是娇媚的嗲。嗲可以造作出来。糯不行，它是天生的，从孩提奶声奶气开出口来，就糯了。如宝兄弟含了出世的那枚玉，而后给软水温山接了去养着，藏着，便愈加地温软。即使老大的人了，那声儿偏还是赖在娘亲怀里不肯往大里长的情形，而那娘亲也满脸是笑的乐意。总之，是没办法的事情。

糯糯的吴侬由女子讲来，总会使听者大受感染，心都松开来，不觉间便与古城一道浸入自己水水的日子里去。那可是，火都着不起来的。

某回走出店堂，袖子不慎挂住身旁电瓶车的把手，随即“怦”。还没来得及惊慌，就听店堂里有个声音叫起来，人便到了眼前。三十来岁的女子，不高，稍胖，好看，顿时近距离声情并茂地责备起来。便呆了，不会说话了——如此纯粹的吴侬，简直拾起琵琶弦子来就可以唱上一段的，这个糯啊。节骨眼上只听得人满心怜惜。这时候我便不是姑苏人更不是女子，全然一个外乡人闯入这温软地方，冒冒失失把人的心爱碰坏了，或者说无意间把个水水的人儿给欺负了，想溜，又舍不下看那样儿，也太可人了。那兰花指翘得，弯着软着，一如那心里渗出来的带了哭腔的嗓音，让人一时都没了主意。

而看她们吵相骂（吵架）大致也是有趣的事情。虽然这时候软糯里带了几分骨感，嗓子磨尖了，却也像戏台上的人儿，还是咿咿呀呀的。及至燃眉了脸通红了眼都带三分泪意了，伸出皓腕来方向明确地帮腔助威，也还是兰花指翘得老高的样儿，便想不出这火势怎么燎原。女人与女人吵，大有唱戏的味道，难怪给外乡人饶有趣味地看热闹。又因了这音色不宜过高，于是离狮吼便远，先生们的神情普遍悠然恬适。

这般水水的性情，令她始终润似春雨，又如何叫她枯若秋风。同事的母亲，七十多了，软糯地讲起十几岁时的往事，那音容，便一下随着回到那时候去。还小姑娘的她，被娘亲惜护着，神情显见羞涩，还轻轻晕起，直看得我惊奇。

她的心，一直亲昵地偎着娘家，而这娘家至今都被水养着。于是她的每个日子都可以在门前的湖光里荡出舟子去，青青的歌子如泠泠水声，笑靥便从新鲜的水里一捧捧地掬上来，给岁月看。于是岁月也舍不得拿走她的年轻，路过时候只轻轻拂过缎子般的水面，任那颗心在底下莹润着，滋养着。于是她便把这水水的日子一直甜甜地过下去。

这便是心目中，女子的姑苏了。

我想姑苏的女子确乎是可以这般优越的。看看她的娘亲吧，都两千五百多岁了，该是天底下最年迈的妇人了吧，以为人家如何呢？那笑吟吟的流眸，到了今天还是清早碧荷间滚动着的珠子，这个夏日，不照样翘了兰花指摘朵白兰簪上日渐返青的秀雅的鬓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