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藏
迷藏唯有与童年、与怀了童心的人结伴才玩得出清澈明快的笑声。而能够玩出这种笑声的游戏,注定成不了黑暗游戏,一生都可以。
捉迷藏之于孩童终是好玩的游戏。印象中大概再没有比捉与被捉那一瞬骤然的笑声尖叫声更肆意地释放过自己属于孩子的天性。虽然当年那群挂着鼻涕灰头土脸的乡村玩伴不为父母认可,甚至明令禁止我“混迹”他们中间,也还是偷偷融了进去。这让我至今还想得起成捆的麦桔杆甜味的清息,绿梦般的玉米地里热烘烘的暑气,谁家院子的围墙有个我已经够得着的矮矮的豁口,哪两堵墙间有条可容我侧身而过的窄弄,只要出去就能跑向三个不同的地方……随着一拨拨孩子从这单调而快乐的游戏里走出童年,那些地方早已藏不住人,后来的我们就跑乡野里去藏自己。
那是些野性十足的孩子。当你才对了一截土墙一棵树开始数数,就能感觉到身后刮起阵旋风,呼啦一下散开,在你的想象里消失得无影无踪。总也藏不好自己。不够机灵,还跑不过他们。乡野里能藏匿的地方他们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找到,所以轮到我的通常是“捉”的差使。而想捉住他们又谈何容易。那样开阔地方他们照样有迅速藏好自己的本事。当你站一棵树下东张西望,头顶的树杆上就可能挂下几条腿来;才听见那粪缸后面逼出几声怪笑,土坎子底下便跃然而起几只脏脸,不像你在捉他们,倒是他们随着一声冲锋号向你发起了反攻;更有甚者,你被那声熟悉的忽哨引入那片坟茔,然后就有什么硬梆梆的东西砸中你。低头看时吓一跳,居然是截枯骨,而几乎同时眼睛就被身后谁的手给蒙住,至此尖叫声四起。这些地方我都去不了。上不了树,嫌脏且胆小。可我还是期望与他们一道玩。孩子的天性让我懂得那一程他们才是不可或缺的同伴。那是一群至今在我心目中纯然绿色的土著,那笑着叫着的脸蛋像极了乡野里随处可见的自在而烂漫的绽放。当我融入他们,那株瓷盆里的羸弱也便有了摇曳于田埂的灿烂。多少年后更清晰地觉得若没有他们我的童年还能剩下什么,我还怎么回我以前的人生辨认那个亮晶晶的清澈明快的源头。也因此,以后的人生路上能够结伴而行的人,无论他们跋涉过怎样的风月,那个起点必然是我童年的乡野。
告别乡野时我还没有离开童年,于是和城里的新伙伴继续玩迷藏的游戏。城里是另一个地方,全然没有乡野的清旷坦荡。走进一户户挤着许多人家的宅院,里面曲曲弯弯得像迷宫,自然更适合迷藏。而那些新伙伴较之曾经的玩伴无疑出色得多。乡野的孩子还只顾着在泥土里天真烂漫开花时候,他们已然在为自己今后的人生热身或者启程了。
于是游戏开始。
“捉”的照例开始数数,“藏”的也照例呼啦地全往里边跑。他们熟悉地形。穿过窄窄的夹弄,后边有暗道似的楼梯,楼上有好几间屋子,屋子里还有阁楼。不太傻的自然不会跑那上面去束手就擒,楼下才真正是藏人的地儿。房子有好几进,藏人的地方多,足以让七八个孩子快速化整为零。即使那也是些谁都知道的地方,可那种宅院都有后门,打开它,就是另一条弄堂,那外面天地可就大了,四通八达。所以城里的迷藏摊上个“捉”的角色会是累人的活计,最好尽快捉到你的替身。而新来乍到的我与他们还不熟络。即使熟络也不可能往人家里乱窜,因此才一犹豫就没能跟上他们。而“捉”的家伙已然边数数边耍赖地找来了。一急,轻轻闪入就近的那扇开着的门里,不弄出一点声息。浅浅一间屋子,人家用餐地方。一张桌子几个凳子一只菜橱之外别无它物,一目了然,根本没法藏人。我就在开着的门后紧贴着墙。屋子有着很高的门槛,人只要走到跟前就会发现两只藏不起来的脚。脚步声终于近了。呼吸随着足音的停顿而停顿。然而那人显然只稍稍往里溜了一眼,犹豫也没有就急匆匆过去了。所有的惊叫都将从里面响起。他得赶紧别让他们从后门跑了。
结果确乎如此。只是那笑声喊叫声里往往听不到我的。我没跑曲曲弯弯的路,也还那样不机灵,却很少让人捉到。当时也觉奇怪,为什么乡野里那些大喇喇的玩伴一下就能揪出我,而眼前显然聪明得多的他们反而不能呢。因了他们常常落下我,渐渐觉出迷藏的无趣。当那阵匆忙的足音经过我,而我的心神又给别的什么牵引时候,便会兀自退出游戏回到自己。比如隔壁院子那个角落让我心心挂念着的一株矮小植物。尖绿的叶子不大新了,艳黄的花朵也已开败。可一眼我就知道它底下的块茎是我喜食的甜脆的洋姜。而叶瓣上那只橘色七星瓢也会让我琢磨半天:这院里除了墙根的苔藓再找不到别的绿意,它究竟哪来的。那是些我从乡野里带出来的与我一生有缘的事情,它们让我着迷的程度远远大过那个年纪对于同伴们几个一伙交头接耳的言说的关注。以至多少年后那些更叫人费心琢磨的意味深长的事情极少吸引得了我。
如是几次三番,到底发觉喊叫声里少了个我。于是往深里去找。我是新来的,他们不了解我,不知这潭水究竟多深。总之肯定得纵深。可我没到过那样的深处,他们怎么可能在那儿找到我。便喊他们别费功夫了,我不好好在这儿?可家伙们闹哄哄的,谁也没听见没理会。而当遍寻他们以为的藏身之处终于无功而返,回头竟见我安静地站他们身后时,人一下肃静了。便有个声音狐疑地问:你藏哪儿了?具实告之。那人看我一会儿,不吭气。转过身去小声嘀咕:谁信。这么显眼地方,能藏人?他就不明白我始终没学会藏。我之所以喜欢玩这游戏,更多的只为融入他们,好好留住这片属于我的时光。
他们会信我的。因为我知道自己的真。为此我得耐心些,给他们时间。当我以后带着这样的信念站在成人世界的门口,满心期望那里面齐刷刷看过来的目光能尽快接纳我时,曾一再直白地敞开自己,素面朝天地给出他们用沉静的关注探求着的答案。不把自己交出来,打开,何来同行者。我是那样地想在我和他们之间拉出一条直线,以便尽可能少走弯路地通往彼此。可尝试之后发现,如此简单的思维天真的热情在这个世界里根本行不通。那些目光对此的反应不是迎向你而是倒退几步,到更深更静里去噤了声地对你凝神屏息目不转睛。
她是我以前的老总,芸芸众生里的胜出者。头顶荣誉的光环,一路鲜花掌声簇拥。她的成功有目共睹。她几乎什么也不缺。当然,除了难以排遣的孤独。白天置身一个人的山头,没人能做她推心置腹的朋友。夜晚回归真实的自我,那个叫做家的地方始终不曾亮起她心里的那窗灯火。她那么渴望温暖降临,甚至愿为那份暖做回平凡的自己。终于有天上苍让那个温暖的人出现在她视野,微笑着走近她,向她敞开温暖的怀抱。那段日子啊。她气色那么好看,口吻温和,对谁都有笑意,步履轻盈。即使雨天,围绕着她的也尽是阳光的香气。然而随着距离的不断拉近,她渴望的心又渐生疑窦:事情不会这么简单吧。他是如何来到了她的身边,她吸引他的究竟是什么?除了她所了解的这些,他还有其他什么背景?他到来之前曾有过多少辗转,他想通往哪里?当问号越来越多越来越大,暖着软着的那颗心便一点点冷下去。目光冷下去。直到,弄冷另一颗心。于是她又得以回到令自己觉得安全的状态。白天在一个人的山头正襟危坐,无人能与之比肩,夜晚踽踽而归,月亮底下那扇窗子,依然沉寂地黑着。
想她由山下攀至山头,不知经过了多少曲曲弯弯的路。这样的路走多了看多了,两眼之间便会有个盲区,正好隐去直直的那条。人一旦有了那个盲区,那条直路便从此阒寂,杂草丛生。哪怕它是条通往成功的捷径。
于是明白当年我并不高明的藏匿何以不为他们注目,总是去比我深得多的地方找我。因为那时候他们的心已经开始了曲曲弯弯的路。而乡野里那群孩子之所以一下就能揪出我,正因了他们单纯的目光惯常直行。
人生有多少光阴被无谓地耗费在那条曲曲弯弯的路上。它拉远着人心的距离,更把人与人之间迂回成一场巨大的迷藏。迷藏之于丢失了童心的成年人总是意味深长,再走不进乡野新鲜的阳光,唯有越来越深,深到黑夜里去。捉与被捉的一瞬,双方怕是除了用最深的眼神对视再也喊不出惊慌雀跃那稚嫩的一嗓子。
你越真便显得你越假。迷藏玩到成人这段终于意兴阑珊。于是从此退出了迷藏。
我不在乡野里了。可我从没有放弃在我以后的日子里寻觅我的乡野。我离开童年了。可我依然在我以后的人生路上怀揣着童年的心不让它轻易弃我而去。
于是当那个散发着乡野芬芳气息的女孩来到眼前,我一下就认出我们共同的曾经,认定可与她结成快乐组合,做那些于她于我都极其美妙的事情。一个我不想随意打发掉的无事可做的日子,我捉来许多蚱蜢怂恿她藏人兜里去,忍俊不禁地欣赏她极尽能事地施展出女孩特有的娇媚外加恫吓更加软缠硬磨的可爱招数,把那些活蹦乱跳的东东悉数塞入弟兄们兜里。事实证明我这主意多让人快活。这些小东西很好地恢复着我对于世事日渐退化的视力。于是这个日子,我眼里到处是蚱蜢,信手拈来的绝活令女孩佩服至极,也开心至极。因为我一点没看错这也是她喜欢的事情。此前她还不确定自己这年纪还能不能玩,而我这差不多长了她一辈的人给出的答案显见权威:能让你轻轻松松开心起来的事情,一生都可以。而被你慧眼相中的玩伴,必是早年乡野里的那群,那些从兜里蹦出来的蚱蜢足以替他们捎回那片美妙时光。
其实童心始终相随于每个人的人生,如果你再唤不醒它,只能遗憾地说明你实在走太深太远了。
这人,藏得深着呢。如今也还会听见这般言说从身后传来。说这话的,是渐行渐远的人生途中正在走散的那些人,是我没有让那女孩把蚱蜢藏他们兜里去的那些人。我知道他们已经没有这颗心了。对此只会用不可思议的眼神来看待你不变的心性,甚或,根本信不过你。从他们兜里蹦跳出再多的蚱蜢也唤不回早已不再的纯真。
那你究竟是什么样的呢?一个声音轻轻发问。好吧,那就再打开一次。可结果还是噤了声,把目光藏到更深更静里去。想用你的真来消除人两眼间的那个盲区,到底不易啊。如此,也就没有比微笑和缄默更好的回答了。因为能令之信服的答案唯有他们自己心里的那个。这让人变得安静淡远。可有天蓦然发现安静淡远在那些目光里,也成了深不可测的迷藏。
所幸还是有信你的人,让你有缘遇上了,从此风雨同行。那是些与你有着同样清澈明快的源头,可被唤作同伴的人。他们看你听你时候,看见听见的全是岁月深处的自己。他们懂你的真,清晰与你同行的一路决不会是场丢失了童心的迷藏。
迷藏唯有与童年、与怀了童心的人结伴才玩得出清澈明快的笑声。而能够玩出这种笑声的游戏,注定成不了黑暗游戏,一生都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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