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苏漫话:巷子

首页 > 美文 > 散文随笔/2019-01-26 / 加入收藏 / 阅读 [打印]

午后的马路上车来人往显是少了。骄阳透过古城上空慢悠悠软绵绵的云气抹下来,热烘烘地懒散着。美美犒赏过自己的人们在进入下一轮奔波之前,尚需打个小盹。于是路上难得的清静便是我的。在浓荫底下泛着湿气的行道上闲闲踱步,蝉在顶上嘶鸣。驻足来寻,那偶尔闪入的几许天光使茂密的绿参差得晃眼,便觉得这神情再熟识不过。多少个古城宁馨的午睡时分心神独自游荡在朦胧的睡意外面,就是这样的罢。那是间青砖地的阴凉屋子。坐窗前,目光从外面有些闹的太阳里折回来看身后的寂静,恍有梦境深深。家人都在里面,唯我不喜。捧着书,而结末终究是发呆——只一抬头,便给对面墙上深浓的长春藤和它静谧的斑驳牵了去,仿佛暗蓄无穷的魔力,自然就随着去了,不知多远多久。那感受很特别,也定是美的,美到发呆,回不来。

 

那个家在一条名叫申庄前的僻静的巷子里。那一带的宅子因申氏义庄而得名。申氏曾是吴门望族,明代出了个状元申时行,官做到内阁首辅,人称太平宰相。申时行位高而多寿,在姑苏留下诸多故事和遗迹。长篇弹词《玉蜻蜓》据说就是以他的身世为脚本创作的。而这样的名人故居、旧家大院在巷深弄多的古城不计其数。启开老旧的木门,里面是有着几户人家的院落。阳光从墙头斜斜抹下来,明亮而安静地铺了大半个天井。天井西边有口清冽的老井。围着井台边做活计边唠家常的情形如今想来不知有多温馨。住家们以惯常的悠然料理着日子根部的滋味,把个家拾掇得干干净净,闲时打量四周貌似缺些什么,于是窗台上便置了盆花,仙人掌、海棠、茉莉、石腊;天井一隅也会开出甜美的月季、儿时的鸡冠花;茂密的藤蔓青葱了老屋的岁月,雅致的盆景让人更得悦目怡神地散淡于一档书一壶茶的光景。窗前檐下几只泛红的鸟笼,画眉、芙蓉、绣眼,鸣啭着古城人家的闲适安恬。而门外的巷子总也僻静,偶尔的路经一定想不出这几扇疏落的旧墙门里的生活细节,只道这世上只剩了巷子,走出一条是另一条,拐过个弯,还是。

 

此时便走在这样的巷子里。不觉中随意拐进的一条。才知原是如此地喜爱巷子,尤其这深窄老巷。石板路面,宽不及三两米,两道竦峙的老墙切割着顶上那一带不算很蓝的天。抬头看时会觉得这巷子不是用来行走,而是用来聆听的。老墙有高高的石基,墙泥剥落地方露出里面的青砖来,露出墙沉静之中说给自己的那些年代久远的事情。走着便想,这墙里藏起过多少人的足音,年轻的年迈的,时光里的时光外的。

 

身后有电瓶车过来,文气地叫几声。稍稍侧了身来让。那戴着宽边布帽,雪白的遮阳披肩的身影轻盈地就过去,让人觉得时光在这种老巷里从不曾走远。虽然那时还都是自行车,在清早和黄昏揿响几串清脆圆润的铃,来去并不匆忙的生活的跫音,而后归于寂静。

 

这是传统意义上的姑苏小巷。以为到姑苏若不来这些巷子一走,便没有真正触摸到古城的人文根基。它如同文火炖煨的清鲜,是得花时间去品的。曹公笔下“最是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的山塘、老苏州俗话中“半潘”和“一条河一条街”的平江自是值得一走,而当你在这些更为僻静的,墙头或有花草藤蔓随意披拂下来的巷子里闲散地踱步,不期然就会惊讶地邂逅一处墙壁的白灰刷得跟塞尚一样、漆黑的院门静静虚掩的精致小园,仿佛就等你走进它为你蓄着的你永远不可能抵达的时光。当步入临水小巷,那咫尺之外盈盈灵动的小河又会令你沉湎之余,蓦然想起它已绿了千年。从某种意义上说,古城是住在巷子里的,她的水也住巷子里,还有时光。

 

如今随着城市改造和市政建设的需要,一些这样的巷子不觉间没了踪影,而多少古旧街巷又被修葺一新。望去那粉墙黛瓦、小桥流水、花窗格、红灯笼的枕河人家一派姑苏民居的精致古雅,真个赏心悦目。古城新了美了,却觉得终是少了墙泥剥落的砖缝里渗透出来的厚重的历史感。耐得寂寞,或许更能守住内在的美,经久的美,深邃的美。所谓忘怀万虑,与碧虚寥廓同其流。

 

那天听朋友偶然说起夜走山塘的极致意味,心蓦然就惊了。仿佛一下沉浸于古街夜月,真有说不出的好来。完全能想象,夜能够刚好地濯洗掉白昼的粉饰,从而使时光与昨天更近。当然那是除了梦境只剩下寂清的夜。曾在山塘住过五年,怎就没想过夜深人静时候,走进旧时月色,循着暗沉的波动遥远的桨橹,会会另一片时光。

 

如洗的月华恍若梦里音乐,而此时取代弦索叮咚的当是一支悠远的箫。能够走进过往的,唯有月光;能与月光相伴的,唯有箫。那是种自然而然被牵引的感觉,你什么也不必做,只随着走便是了。

 

月光让眼前做着隔世的梦,让古老在靛青的深静里为你清晰。而梦境与现实的界限如此模糊,走着,竟不知是时光的哪一段。你看见前面那扇格窗还亮着灯光,待走近,原是伉俪情笃的三白夫妻正对月闲饮。你不禁伫足凝望,少顷,只听木门“呀”地开启,便见三白携了女扮男装的芸娘,快意地赴那水仙花会,从多少艳羡的目光里过去。

 

这情境自然引你越走越深,仿佛走进寂静的历史。于是过往云烟便飘摇而来与你逢会。你看见,那“容辞娴雅,额秀颐丰”颇有名士大家风度的陈圆圆正从那扇挂着红灯笼的墙门里走出来。那时她定然不知此后走着的那条路,会因了吴三桂“恸哭三军俱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而改变中国历史的走向。

 

而虞姬更在古巷深处,深到依稀恍惚,唯你知道前面那个已然走到巷子尽头的,佩长剑的婀娜身影,正去往垓下永恒的寂静。于是巷子不再了。“汉兵已略地,四方楚歌声;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的悲歌里,唯见远古的月光移上一截短墙,风声如埙。

 

月亮底下是另一片时光,古老而阴柔。人走着,跫音瞬时就传到幽深的那头……

 

而什么时候,天是如此高亢地亮了。从长春藤影斑驳的静谧里醒过神来,看见自己还在那间青砖地的阴凉屋子里,坐窗前。外面阳光也还那样地闹,而曾经捧手上的那册《姑苏》,此时正被走街串巷地一页页翻阅着……

 

古城之外,一条条高架快速路不断拉近着现实的时空。如今城东到城西城北到城南转眼便至,一个日子到另一个日子就在这样的路上被高速而单调地复制着。那些绿影婆娑的马路上寻常的途经,老街深巷里叮铃铃的穿梭何时淡出了记忆。有天对着视野里那一片新新的崛起,恍然发现虎丘塔的影子也难得一见了,古城,想是早在俯瞰里面“沉沦”了吧。

 

此时徜徉于僻静依然的小巷,才觉得古城能在林立的现实生活里低着自己,何其明智。她为我们远去的岁月挽留了心里那一处还回得来的地方。遥想多少年后,还会有人怀着清雅的情致带上一本《浮生六记》,沿了依然有迹可循的街巷探访三白与芸娘,以及那一扇扇老旧的院门里面依然的三白与芸娘的日子,怎不叫人满怀感激。不要去打扰她吧。请日渐高涨的喧嚣知趣地远离,由着她兀自沉浸于从来的恬静,一个小盹之后睁开晴翠的眼睫,惟见千百年前的流光正朝了千百年后,悠然拂去。

 

那时古城的巷子依然僻静,生活依然馨宁,也依然是人们走过了漫长的岁月,想要回来放心的那处地方。如同此时我悄然伴了她身旁,即便她一点不知,我曾回来看望……

 

   “半潘”和“一条河一条街”:

“半潘”是指老苏州的两个潘姓世家——富潘和贵潘。富潘在鼎盛时期曾经拥有苏州观前街的大部分商号:元大昌酒店、稻香村糕点、黄天源糕团、文昌眼镜店……生意甚至做到了天津、北京和郑州,北京的老绸缎庄“瑞蚨祥”就是潘家的重要产业。贵潘是苏州的科举世家,自乾隆年间,科举成名做大官的就没有断过,最有名的是乾隆年间的状元潘世恩和他的孙子潘祖荫,曾经官拜尚书。这一商一官两个潘家,“占了半个苏州城”,可见势力之大。

“一条河一条街”,这是说苏州独特的城市格局。官太尉河在城中曲折而过,所有的街道都依河而建,有河道的地方,必有一条街道。街道都是青石板的小路,不宽,恰好能容一辆马车通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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