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在我小时候的印象中是很严厉的，很少露出笑容，宛如等待久雨后的一场丽日。只有一次，那是看露天电影，好像我说了一句什么话，父亲轻揽我入怀，没有征兆和来由的，让我很受感动，我紧紧地伏在父亲的怀里，久久不愿抬起，父亲也用他宽厚的臂膀长长地环抱我，直到散场。我以为日后会再遭遇这种拥抱，哪想到家这种拥抱就变成远天的云彩，记忆中的梦，我再没经历过。这个场景很深地刻入脑海，隔着几十年的风云，至今忆起还是鲜活的。

其后我生活在父亲的严肃面孔下，不苟言笑，我也小心翼翼，生怕触动他的权威，让我讨一顿训斥，轻则用语言，重则则是棍和手。小时我没少挨过父亲的暴打，并且还不准哭，宛如满肚子的苦水没处倒，你说憋屈不憋屈。但父亲让我尝够这种生活。母亲只有默默望着的份，将疼痛压在心尖。父亲是不允许母亲护佑小孩的。每当打过后，我们在母亲的怀里嚎啕大哭，然后搞一顿好吃的入眠，算是小小的心得到些许安慰。

不知这种温柔一下泛滥起来，让我一下无所适从，让我一下不敢接受。

父亲不再对我们发脾气应该是在我考上师范后，所谓跳出“农门”，肩上的担子一下歇下，不再担忧我日后的生活。也许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生活让父亲尝够了生活的艰辛和人生的困顿，他觉得再不能让其下一辈重复昨日的艰辛，让苦难延续，故而严管其子，让其儿不得有贪玩之心，一心扑在学习上，从书本上寻找日后的路途。也许得益于父亲的严厉管教，幼时好玩的我总算将学习搞得有声有色，进入初中能考进重点班（那时有重点、普通之分），从而顺利地升入师范，谋得一份职业。看其儿终于不像他雨里来风里去，紧张的心终于松弛了，任其海空天空。

蓦然脱离父亲的管教，我拘束的心真不知如何安放，是野马一样奔驰？我没有那份心性，打小习惯了中规中矩，听从长辈教导；是继续看着父亲的脸色行事？父亲没有坏脸色，他的模样总是鼓励、宽容，让你自己拿主意，好像他的某些事都要你拿个主张。父亲的微笑让我总觉得跟着一场暴风雨，但一切都是风和日丽，没有雨雪冰雹，好像世界从此安宁。有一段时间我有些不适应，发现父亲判若两人，以为他老了，事事不从心，懒得管事。实际父亲精力充沛得很，六十多岁还将车蹬得如风，带着母亲街上乡下地来去；或者以为父亲没有脾气，凡老了，脾气也如融雪般消隐，实际父亲真正发起火来，还是不减当年，只是他的发火如他年轻时的笑容样难得，鲜见。

父亲用无声的笑容涂抹我的每个日子，让我的情性渐如春草样弥漫，铺天盖地，充溢我的心胸。我的心渐野起来，超越尺度，脾气长起来，有时对父亲发火，冲几句。开初我还担忧父亲的暴跳如雷，但父亲微笑如故，我如一拳打在棉花上，我渐随便对父亲发火，父亲仍是依然的情景。我感觉出父亲的“软弱”，甚而觉得他是个无用的人。不知道发火的人，是一个没有情性的人，是一个没有是非爱憎的人。其后我参加工作，融入社会，我发现我的幼稚和冲动，这是年青人的通病。每每回家，父亲依然熟悉的笑容，我不再觉得是“懦弱人”的面孔，是“无用人”的表现，我发现里面的博大，里面的宽厚，是跋山涉水的灿烂笑容，是一个父亲对儿子的殷殷瞩望，是他爱的全部流露。我也用微笑应和他，用不再莽撞的心抚摸他。

父亲的温柔一直伴随我工作的时间，直到他撒手人寰，不能再呈现温柔。父亲的温柔让我懂得，父母对子女都是无私的，默默的，像山川草木，像日月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