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是有一座桥的，五孔，苍老雄厚地立于奔腾流水之上，承接着两岸人们往来的脚步。

村落不有名——十字畈，很普通的名字，却粉墙黛瓦挤挤挨挨，炊烟迷蒙天空，一千多户人家吧，加之对岸的张家埂村，四五千人，没有桥，是望穿秋水，徒怅然的。

不知建于何时，已落满岁月的尘埃，面颜黧黑，苔藓和藤蔓恣意作着浓重的涂抹。当风荡尽桥面，雨洗刷桥身，桥变得有些单薄寒瘦时，是苔藓和藤蔓充实着内容，写着春意，演绎繁茂之态。

桥由大块规整白麻石相衔相接而成，绝去钢筋水泥的硬拉硬扯，圆弧的造型，宛如柔美之舞。桥面微拱，纾缓上下，不突兀，不平铺；桥栏不高大，但使人无虞，和腰腹等齐，倾身远望都无碍。桥栏的方石都磨去棱角，尽可将身贴近，将你细嫩的手在上爱怜抚摸；五孔就是五个拱门，自然的水穿越，拜访远方的蓝波，四季的风走过，冷暖下游每一枚叶。拱门很高，即使两人相接站立，也触摸不到顶，给人仰望和思索。没有强劲的水泥粘合，顶是那么圆滑，那么化刚为柔，削铁如泥，将庞大冷硬的石糅为一个融合的整体，遮蔽一切重压和风雨吹打。手掌摩挲内壁，没有凹凸感。桥墩是唯一显出锋芒的物件，前凸的部分如船首，斜插入水，大片的波涌而来的水应声分成两路，从旁无声流走。

古桥坐落在村的西面，离我家不远，只二三百米的距离吧。中学和师范，我每日都印着脚步，跨过它，到对岸寻我的理想。但给我深刻忆念的却是孩童时光。童年的天空单调而阔远，就如河边的芦苇，兀自摇曳，兀自凋落，无人将目光萦绕，少了关爱，也多了空阔。假期是天堂，放下书包我就是快乐的鸟，没有少年宫、积木、五颜六色的画报收留我，门前的水波供我游弋，碧波上的宽厚大桥庇护我。蝉声在一个劲地叫着燥热，可我却清凉，躲在桥洞下，捶妈妈交与的豆腐布，刷洗碗筷锅盆，炽烈的阳光在不远处雪亮，我这里只有清澈见底的水，和悠悠不绝的凉风。阔大的桥洞足有二十平米，有时我们姐妹三人抢着净碗浣衣。劳作完了，不急着回家，在两边凸起的长长条石上坐上一会，或小寐。桥墩旁和中间的两个桥洞水深幽，鱼也遍植身影，并且是那种大鱼，如白条鱼、鲶鱼、鳊鱼，我们就下水捕捉它们，在空灵的水中是无法得逞的，只能直捣老巢，它们喜悠游在清凉阁—石罅里，伸手进去，它们就成瓮中之鳖。不过要想得手也不是信手拈来之事，有时须耐心，它们缩于石缝的深处，等自认为天下太平才重新步到前庭，你这时才能收网，高唱凯歌。不过也有挫折，不是扑空的感觉，而是遭遇水蛇，明明滑溜溜的物体，紧紧捉出来却是那扭身纤长的细物。

中午炎热时分，桥洞最热闹，来不及扒一口饭，村民卷着裤脚来到桥洞，东家长李家短地说开，直说到老婆大声喊来，地里的秧再不插就要焉了，才悻悻起身。晚间是长长的广场，都三三两两斜靠在桥栏上，将一日的烦热和疲惫卸下。夜深，我躺在床上，还迷迷糊糊听到桥上有说语声。

洪水来它是舟子，干渴时，它是水源，桥下总是水波盈盈，担水、灌溉一年四季都可为。小村很少旱灾，桥使着力。

桥一直健壮，再大的拍岸涛声都没有使它倒下，它倒在了村民自己手里。挖沙搞建设，就在桥近旁所为，虚空了，桥墩在一场不大的夏雨后发出无奈的一声喟叹，失去伟岸的形体，成一堆无序的砾石。人们好几日隔水相望，想着桥的种种好处。虽临时撑起了筏子，但水一大就停歇。后又搭起一座浮桥，走在上身心俱晃。

古桥没了，平板的水泥桥现铺在河面上。没有深幽，没有圆圆藏着许多故事和场景的桥洞，我怀念着古桥，那张不褪色的黑白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