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染人缘不好。所有女生都讨厌她，她们说她的坏话，然后冷落她。

我想也许是因为小染太招摇吧，刚入大学的时候，女生们还抱着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态度，小染就把头发染成酒红色，穿着露背装去和男生跳舞喝酒，第一学期，因为数次酒后跳墙被记了过。

她人又生得妖娆美丽，所以，没有女朋友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女孩子们嫉妒那些林中之鹤，无疑，小染属于那种，同样美丽的怡凝，人缘就比小染好得多，因为怡凝谦虚而谨慎，还是宿舍里积极打水的那个，况且，知道把家里带来的土特产分给大家吃。

小染从来不。她一个人招摇，独来独往，只和男生打交道，她穿的衣服总是那么刺激鲜艳，让我想起白先勇《最后的贵族》中的李彤，只不过，少了她鬓边的那朵妖艳的花而已。

第一次看到小染是在大教室，临开课的几分钟，我听到她给一个男生唱歌听，什么词听不清，那是堂大课，好几个系的人都来听，我对旁边的人说，这个女生真是特别，他看了我一眼说，你不认识啊？陈小染，咱们学校的校花，很疯啊，特别会勾人，十天换一个男友。

是吗？我好奇地问，十天换一个？

他笑起来，可能吧，大家都这样说，反正入学半年，她的男友换了一打了。

那堂课，我一直回头看，小染那天穿了水蓝色的裙子，人更显得白，长长的海藻一样的头发披下来，她的脸真小，有点象张柏芝，我看她的时候，她总在照镜子，不停地照。这真是一个以自我为中心的女孩子，我想，她怎么能不顾忌别人的感受一直在照镜子呢。难怪她人缘不好。

陈小染。那个五十多岁的语法老师叫她，你可以回宿舍里照镜子，尽情地照，你有多美大家心里清楚，外表美丽的人内心不一定美丽。

大家哄堂大笑。

然而，我看到的小染不动声色，她站起来，向外走着，走到老师身边说，老师，今天天气多好啊，你看看外面，树都绿了。

老师气得脸都白了，小染出了门，她向春天走去，我浑身陡然一震，好象觉得这个女孩子充满了妖气一样。

接下来的日子，我常常会去女生楼下等待小染，她几乎每天要换衣服的，粉红、嫩黄、灰白……象开一场场的服装表演会，打听了她的家，果然是有钱，她父亲是一个房地产老总，十八岁那年，送给小染的生日礼物是一辆跑车。难怪这个女孩子又放肆又张扬，但我看轻她的轻浮，她怎么能把男人看成衣服？想脱就脱想穿就穿？

可是，奇怪的是，被小染抛弃过的男生，没有一个说她的不好，我们宿舍的小良和小染好过，他说，小染什么都好，可就是眼睛太糁人，让人感觉到害怕，她总好象心思不在你这，让你感觉到她在爱着你，那种游移和飘渺非常空灵。

这种说法让我十分迷恋起来，小染，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女子啊？

终于，有一天下雨，我从六楼的窗户向外望，我看到了小染，她一个人站在雨中发着呆，一件紫色的裙子裹住她曼妙的身体，一瞬间，就是一个瞬间，我发现自己爱上了她，她为什么不打伞？她为什么要一个人去淋雨？她肯定是故意的。

我也没有打伞，我跑向操场，站在了小染面前。

小染。我叫她。

她看着我，灿然一笑，露出极白的牙齿，缓缓地，她蹲下来，捂住脸哭了。

我也蹲下来，一直陪着她，她哭了很久，到最后，我看到她的身体哆嗦起来，伸出手去，我抱她抱在了怀里，你是谁？她问着我，你是谁？

我就这样陷入了小染迷惘的眼神里，常常，我牵了她的手一起去看电影，去吃碰碰凉，她坐在我的单车前，快乐得象个孩子，她还是爱换衣服，每次见我，她的衣服都是不同的。

我以为，小染是爱我的，不然，她怎么会让我吻她呢？

直到我看到她的手让另一个男人牵着走进学校后面的白桦林，直到我看到她哈哈笑着坐在他的单车前，那快乐的样子非常刺激我，原来，她真的是水性杨花，原来，她真的是啊。

在她的宿舍门口，我拦住她，抓起她的手就往外走，天又在下雨，我把她推倒在学校操场上的栏杆上，我骂：你这个烂女人！

她居然灿烂地笑着，身上染了好多泥，她用手拂着额前的散发，笑着问我：娄越，你说，我老了是不是会很难看？

你现在也很难看，你是一条蛇，你害了很多好男人，所以，你现在应该去死。我咒着她，然后转身离去。

娄越，娄越。我似乎听到她在后面喊我，可我没有回头。

几个月后，我与物理系一个戴眼镜的女生好了，她安静祥好，面色沉静，悄悄为我织毛衣，打好了饭等我吃，我们一起商量毕业后可以去哪里，好久，我没有看到小染了，她和男生分分合合的消息继续传来，这是个失心疯的女人，根本不值得去爱，因为，她不懂得爱。

毕业前的一个晚上，我从自习室出来，一下撞倒了一个人，对不起。我说。

把她扶起来，才看清原来是小染。

她蹲在树下，用树枝画着什么。

娄越。她叫我的名字。

我还以为你忘了我是谁呢。我说，陈小染，为什么没有和你那些男友在一起？

她站起来，嘻嘻地笑着，然后打开我的手，放了一颗水晶心给我，其实只是一粒心型的糖，然后她笑着，转身跑了。

我吓了一跳，简直有点毛骨悚然，因为太像〈聊斋〉中的镜头了，而她鬼魅的笑容更是可怕，甚至我疑心她给我的那粒水晶糖是有毒的。

第二天，我和女友说了这件事，她吃醋地说，别是她又勾引你，是不是你们继续藕断丝连？哼，男人总是好色的。

你乱说什么，我把那粒糖放在包的最里面，不知为什么，心里有些发酸，也许小染是个念旧情的人，所以，刻意等我要给我一块糖吧。

毕业的时候我没有再见过小染，大家说她去了英国，也有人说她回了深圳，我没有再见过她，那个风流的女子，似与我无关，她是我棋盘上过河的卒子，根本在我这里没有回头路。

一年后，女友亦与我分手，她选择和一个海归派谈情说爱，我一怒之下考研究生，三年后得到去英国的留学的奖学金，出国之前，同学们给我送行。

席间，大家提起大学时的旧事，后来，不知谁提起了小染。

女同学们的脸上是不屑的表情，有人说，妖精，根本不适合来读什么大学的。

男同学脸上则是说不清的几种表情，有人说，她是很有个性的女孩子，有人说，她的确是美丽。

还有人问我，听说，你和她有过一段情？

我支吾着，不肯承认，这时，一直坐在角落里的一个男生忽然说，请你们不要再说小染的坏话了。

大家呆住，不明白他何以这样替她说话，他看了我们一眼说，前几天，我去深圳了，忽然想起小染在深圳，况且她当时在大学是那么有名的女生，所以，我想看看她现在怎么样了。

后来呢？有人问。

后来我终于找到了她，但你们永远猜不透她在哪里？

在哪里？我们问他，不会是当了别人二奶吗？她不至于呀，她家那么有钱？或者，在同性恋俱乐部里？

不，他说，她在疯人院。

我的筷子掉落到地上，疯人院？怎么可能？

是啊，他说，我也不相信，但后来看到她的母亲，也在疯人院，她们家族的一种病，花痴病，所以，她父亲再娶，而知道自己的女儿在二十岁到二十五岁之间会得这种病，所以，小染的父亲对她千万疼爱，给她花多少钱都不心疼。

花痴？那是种什么病啊。

喜欢男人啊，看到自己喜欢的男人就想和他在一起，每一次都是真心的，不是想骗你，而是就是一个花痴，明白了吗？所以，我们看到的小染，是爱了又爱，仿佛水性杨花之人，但是，她不是故意要这样的，那是一种病态。

我借口去了卫生间，趴在水头那里冲眼睛，眼睛很疼，因为里面有眼泪，忽然，我想起那块水晶糖，那个她赠我水晶糖的夜晚，她一定是等了我好长时间，她蹲在那里，像个孩子一样。

回到家，我翻那个装东西的旧包，却怎么也找不到了，我快疯了，把所有柜子全打开，终于，有一个角落里看到了那个已经旧了的帆布包，那个帆布包的角落里，我摸到了那块糖！

一瞬间，我仿佛被雷中了一样，那块心型的糖已经变了样子，软软的一滩，象一个没有成型的婴儿，我拿在手里，刹那间掩面，原来，小染一直在我心里。

我记起了她所有安静而不动声色的眼神，似婴儿一般，我记起了她去操场上傻瓜一样的淋雨，她的内心，一定被什么东西得焦灼而疯狂！

坐在飞往英国的飞机上，我一直闭着眼睛，手里，是那块变了形的心型的糖。

亲爱的小染。

我心里叫着她的名字，感觉有什么东西从眼里出来，一粒粒，又湿又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