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堂春·山意

司春微雨蘸桃香，莺痕人履山旁。老枝新上粉红妆，小绿初张。

浅草溪音深处，泠泠风下轻狂。从来如此景不常，惟有思量。

似是与天曾有旧约，每逢清明便要落雨的。好在今年的雨并未纷纷，也无事叫人断魂，只勾了些湿寒料峭，好吹醒人面。此行，为的是要饱饮淙淙溪水，问山梨讨香，在满山竹雾惶惶待至迟暮前与之道别，掸落它伶俜已久的身影。这样，才放心与它在世界的两头相继老去，就算再无音信，也不要紧。而一路见远山频频，皆挽起如黛青丝，牵山桃以盘髻，淋朝露以脱俗，别是一翻悠然态，叫人心羡，怕是无法秉持来时的痴念，以为只消一眼便可了无牵挂。

临山而立，风习习，小雨周遮，翠眉如初洗。会否有人养了草木之心，素履跨不进红尘，经这野云深壑，一去不回，坐山化水，终将三分魄埋入深山老木盘虬的肚腹。于我讲来，这恰是天涯外一亩薄田，与这人间烟火，无甚关系，不是有福之人，无缘与他相守；哪怕死后在其间寻一静谧处，央几掊土抟天铸地，夜吸沆瀣朝餐露，落叶为你合眼，冬泥伴你长眠，也要担心这山林会否遭人开垦，或是天惜雨水生生叫它干涸枯竭。细想，这又无事，终会有一块土，有泉流眷顾日夜滋养，上有植被为它换着四时的衣裳，等你百年后肯闭眼相赴，这便可画句做结了。

诗酒清歌，趁天光正明，该用尽的情怀且挥霍不要怜惜，争在年暮前将扰扰万径行遍，把此生所见所感交代干净，清白留与生前。

正是雨未泯，水汽湿氲浸着脚下泥泞，鞋边嫩草黄泥拖住步履，疑是唤人低首，闲下心来与之对语歌笑。缓慢地前行，感觉每一步凭添的重量，感激这份徒然相随的默契，随山路蜿蜒，翻过一屏屏柳暗花明，原本猜它已到山花烂漫时，不料山高寒气重，耽误了花时，只有几簇含羞微绽，面带胭红，新蕊倒是嫩的很，又倩晓雨洗了尘，鲜色便是要摇醒了整片山林才罢。耳后是溪音泠泠揉石穿林，气定神闲敲击来风，和着小令，我并不愿意四面环顾它的踪迹，知是无处，也是处处，咫尺也是天涯，又或是道阻且长里的一段梦境，悄然将时间拦腰截断，而我也于这一瞬，脚底生根，永不离去，是谁雨后新植的苔痕，伏地聆听久远的轰鸣，得知世事因果、善恶的来去，人间再不藏什么玄机与你，对短促浓烈的生命一清二楚，决定匍匐甘为大地的脉络，既触不到人心深处，不如连结花叶草经，也不必对前尘往事守口如瓶。暂且忘却此身名姓，这般，或许过的要更从容。

山间植竹，扶过手及的每一竿青骨，节节凛然如劲风，似方有马群从此处疾奔而过，未惹起半点尘埃，只有马蹄扣动竹节，震下片片竹叶跟着节奏飞扬，一时万籁具寂，唯有簌簌叶落，淙淙涓吟。凝神屏气，怕喘息惊梦。一个踉跄倾身险些滑至坡底，幸是及时握了竹竿，才稳住脚步，还未定下神，头顶便有水滴三三两两凋落，方才一握用过了力，晃下密叶上好些露水，不知何事喜上心来，抬手又摇下些，明明只是雨水，却闻出甘甜清冽，蒙着翠烟的光泽，若采撷归去，酿成醇酒，几里之外闻香寻味，定要醉倒无数。可惜，此情此景唯有在别处细致清幽，哪里是肯屈从人后，步到纷乱喧杂中去，只有寥寥数人，偶尔探得几分，搬请无用。确信，当岁月熬过衣杉褴褛，人影灯里枯尽，我可得其要领，在茫茫无际中寻得一片竹林，无人问津；若是不能，我便还回到这里。

当时心里挑起书中这样一句话：在这离寺下山的月夜路上，将它还天，还地，还诸神佛。记得是某本书用以结尾的一句，许久在胸中更迭。那条月夜倾泻如流的路，如今正在我的脚下，而我也已将更年累积的不畅还天，还地，还诸神佛。

百里云席不可见，难得水月泄连天。说是缠枝附粉，怜水惜花，皆不过蹉跎里偶尔富贵的闲情。最后梦呓化作寻常柴米，到头来还是得将良辰美景择远抛去，安分折辰光劈裂燃火，束桃枝扫雪屋后，随命途偃旗息鼓。遵循如此，虽不可违，但莫要让回首时觉察来路空无一物，只有沿途漫撒的叹息，一声长一声短，日夜嘶鸣。所以这些，我便当作无来由的馈赠，安然收下。

此时此地，我且挂一盏明灯，照完所剩的以后，也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