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旧了多少黄梅时节，闻惯了多少鱼米炊烟，枉费去多么好的辰光一年又一年，却也养了我这副只容凡俗的眼罢了，本来，也要不了多少用心良苦，我本该就是世相中人的面目，任它怎样雕琢，未必就不落俗套。而我却也羡过，千层浪里轻薄一叶舟，任尔东西酩酊伴着酒，不做世上皱眉的英雄，身披一袭风流香浓，那便是由了世态炎凉去，只来世上诗酒一场的不羁，更无需管最后临了是以怎样讥诮的字句招供服罪了。但我何尝不是生在福中，带我养我的是最世俗的烟火，有富庶的谷米稠香，清爽时蔬，野味山鲜；亦有清甜酒酿的瓦下滴雨，小桥侧畔临水顾盼的依依红药，有往来行客身上各家老旧的油盐味道，就是清晨巷弄里无故而起茫茫白雾，都叫人欣喜满足。这些，是茫茫江上人没有的，不然清冷孤寂，旷达高远，一人独洒一江愁；不然雪掩门扉，香茶明火，安于一碗一筷的生活。更何况，又有几人是潇洒无碍物的，那样的人儿都是书里折的世外桃花，我是没见过的。多好，被置于万家灯火之中，淹没在悄声的夜色，手里还有一大把描着风花雪月的朝朝暮暮，可与人说，多好。

试想，将入夜的黄昏，有人在你的窗前摆上新采的雨后栀子，你就着水泠泠的幽香正要咽下一勺桂花汤圆，屋里有暗淡的柔光，恰好够照见你盛了胭脂的面孔和手边寥寥草草的字迹。窗外的过客都带给你慈善的好意，大抵，这就是你要的款款深情。此刻你恨不得为情所困，困在烟雨黄昏里，用余生堵一把，试试这悲喜参半的生活到底是何用意。感激四时的给予和人情的恰到好处，且将自己误在这里，倒不可惜。

咳了半夜，不能睡了，翻了几页《胭脂》，迎着清晨的薄雾似也带着初冬的寒气和女子的铿锵，一抹沉静的柔红晕在指上，洗也不去。草草整理出门，却不知是要去哪，走走停停还是去了老街的小书铺，几年没再来，这儿的摆设依旧，简陋的一方小屋，挂着一路傻气的红绸灯笼，堆了灰的，不常拆洗。那时候我爱来这儿挑书，都是些大书店没有的，过早或过晚的书这儿倒囤了许多，但又一两眼便可扫尽眼底书目，老板的脾气有些随天意，书店的客人亦不多。我又以陌生人的方式走进去，到底于我是过了好些年，而于它，竟又像是只过了一天，只是老板哪里记得我，笑笑问答几句，显得陌生。我来回走过那些堆成矮墙的书骨，挑不出一件心仪的题目，这才发现，我早已经将我恰好的年纪放在这里，这就够了，现在的我，与这里多么格格不入。罢，让清面只因风皱，不必再去拨几竿淤泥了。不管过去是怎样信誓旦旦替自己决定日后的选择，且让一路挨风挡雨的自己后悔一番，一生有的是情随事迁，哪里能算辜负。

正如儿时曾梦仗剑倚天涯，这般不朽的梦，也不免要成为日后饭桌上的玩笑话，笑笑便忘。那是否，我也是渐渐看淡了清远闲逸的醉月泊舟，才感动于寻常人家唇齿间的食香，想要拼命珍惜每日不独为我而来的破晓与夜幕。如此说，老来应是不识字侍花老妇，花白头发，已然抖落干净一身烦恼，等着时光走到哪儿轻轻将我放下。如此正好，不是吗。

可幸，我没能要得了绝顶聪明的心思，所以愿意小心度日，收敛顽劣的痴念，管它是怎样心高气傲的走来，也定要先你一步服老。我会在窗前摆一束含苞的栀子，叫她领了晚霞，领了炊烟，领了宿雨，切莫要辜负这可深可浅，亦冷亦暖的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