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病了。拍片诊断，腔梗，伴有小脑痴呆。

一年多的时间，给你的感觉，总被错乱的记忆困扰。以往的事记得清清楚楚，现实的事稀里糊涂且颠三倒四。过去的母亲，整天莺歌燕舞，现在的母亲整天叨叨咕咕。

病中的母亲还是那个母亲，记忆的却都是过去的事情。有些行为让你无所适从，记忆与现实的矛盾，无法与之沟通。让你累，让你哭笑不得。

时间颠倒了。她把晚上当白天。

最初得病时，每天后半夜起床，几次的要出去走。上这上那。天天得看著，有次没看住，早上4点钟跑到门卫敲门。人家给送回来。你的觉睡不好，睡不够。整天跟著她折腾。要命的是，她把握不好钟点，想上哪去就上哪去。有时早上6点多钟就去人家串门，或是中午吃饭晚上黑天的时候去。甚至，去了不回来。让人打电话住下了，第二天早早地张罗回家。说她有病，你总得看著她，而有时她却看著你。用楼下的电视做掩护，声音开得大大的，你下楼一看，人早没了影。

旧时的做法用到现在，觉得理所当然。

乐善好施是母亲的天性。过去，谁家结婚，谁家办丧事她都到场。事事不拉过。如今，不改初衷。兜里总揣著几个花生瓜子。一两块糖或是一个橘子一个苹果香蕉的，随时送人。一个院的邻居，市长老伴去世了，母亲偷著买了5块钱烧纸去人家看看。回来告诉你，气坏了，哪有拿5块钱随礼的风俗。她还理直气壮，就是吗，５块钱还少啊！着实让你头疼。出葬那天，她哭喊著要去送送。不让去就要跳楼，你只得领她去了才消停。

好走的毛病又犯了。看不住。

母亲爱好旅游，每年去一个地方。除了西藏，新疆，台湾没去过，比你走的地方多。香港澳门都没放过。平时，还经常去两个姨家走走。病了，还张罗要走。每天看报上的旅游信息，去过的地方说没去过。多亏有照片为证。此时，你只能冲她笑笑，不置可否。

有段时间，母亲每天早上的第一句话就是要去姨家，能让她走么。看她实在想，就和妹妹领她去了牡丹江的姨家，又开车去了黄松甸的姨家。刚回来没几天又张罗要去。到处借钱，知道没钱走不了。你便告诉院子里的邻居和大楼的熟人，不让借钱给她。百密一疏，忘了告诉小卖店，管人家借了30元，打车到汽车站，坐长途车到蛟河。钱不够了，不能再往前走。总在车站附近晃，人家报了110，姨家去人把她接了去。刚住一个晚上就要回家。病中，她去了五六趟姨家，都是这边送上车，那边有人接的，且乐此不疲。

刚回来两天半又要去。你说，不是刚回来么，哪呀，什么时候去的。记不起来了。

不知哪根神经又搭错了，每天嚷嚷著让铁路的妹妹给起票，那种过去的铁路免票，早就取消了。说了也没用，只好答应著。一天天往推，她自己说完都忘。

外向性格的母亲，喜欢唱歌。病中的她唱的都是老歌。

以前知道她爱唱歌，时常和她一起扯著嗓子喊。唱的都是你熟悉的歌。这次病了以后，她唱的歌你不会了。

“台湾是我们中国的领土，绝不允许任何人来侵犯。我们，大江大海过了多少，小小阳沟翻不了船。朝鲜已经掀起了自卫战，反抗的火焰在全国燃遍。从此陷入泥坑，连人带马我们全部消灭干净。

杜鲁门发了疯，他一心要挑起新战争。先叫李承晚进攻北朝鲜，紧接着又发表反动声明。撕下这假面具，一心破坏世界和平。武装侵犯朝鲜，干涉解放台湾。台湾是我们中国的领土，绝不允许任何人来侵犯。”

不知唱得对不对，大概意思已经明了。紧跟形势，那是上个世纪50年代初的歌。但你没听过，觉得新鲜呢。

还有“长白山上闹洋洋，军队生产忙，土溜溜地山头上穿上了新衣裳。东山苞米长地好，西山谷穗长，自己流血又流汗，吃的甜又香。”

不知道歌名，她还唱了不少。有时，你领著她去外面唱，花钱唱卡拉ＯＫ。唱她喜欢的《四季歌》。但她低沉的调子让你神伤，没了往日的欢笑。好端端的一个人，到了这份儿上。心里疼。

泛起的回忆，异常珍贵。

母亲说了好些小时候家里的事。那么清晰。上世纪40年代初，日本人统治著沿线小站，母亲家里开磨坊。眼看著过小年了，前院的德庆昌大买卖着火，把她的家连上一起烧了。半夜被叫醒跑了出去。房子被烧，磨坊不开了，只能靠姥爷推车卖百货维持平常日子，家里的生活走了下坡路。多亏上了保火险。盖了个大房子。大家气愤这场大火，编顺口溜发泄不满“德庆昌买卖脏，大的站栏柜，小的烂泱泱……”

如果不是这场病，你还不知道那些歌，这些事儿。从前的一点一滴，在母亲错乱的记忆里跳跃著来到你的面前。感觉那么鲜活，那么陌生的熟悉。

但你宁愿不知道，宁愿这些事儿被风扬被埋葬也不让母亲这样。

可是，已经这样了。你依著她的思维惯性往前走，走啊走。捋著生命的原路，寻著母亲的人生轨迹。终于，不可思议的东西被你想通了。接受了。

家族的幻象映衬出来。即便支离破碎，那却是真实。

一种唤醒。竟然以这种方式让你走进母亲的记忆，虽是错乱的，却是有序的，经历过的，现存的。上苍厚待你的同时，让你沉重著，酸涩著。

你记下了，这些曾经的风尘。颗颗粒粒的收获。

饱满的和不饱满的，丰盈的和不丰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