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诗虽好多不传
诗居古代文学第一要位,绵延数千年不绝。其间男性诗人多,而女性诗人微乎其微。诗成须多重要素,关键者,一诗才,一眼界。不是女子不善怀,缺诗性,只因封建时代“女子无才便是德”,受教育少,见识也浅,且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禁止抛头露面,闺阁寡交游,星不出里闬。留有诗句者,多为身居勾栏、依门卖笑者,告别红尘、遁入空门者,二者脱离幽闭禁锢,与社会有广泛接触,有眼界也,如柳自华、马守真、方维仪、薛素素、顾横波、柳如是、卞玉京、 李香君之属。除此之外,留诗女子则为豪门大院的闺阁名媛,如江南的蕉园诗社、秋红吟社、清溪吟社、秋柳社等。北方女子田庄仪,康熙年间山西介休人,生于官宦人家,自幼好学,善诗章。廿岁后,先后随父任所甘肃、浙江等地寄居,眼界大开,诗成面貌,有《庄镜集》存世。李清照之于赵明诚,管道升之于赵孟頫,随丈夫或在外随属,或逃难避乱,也有眼界。袁枚《随园诗话补遗·卷一》便云:“俗称‘女子不宜为诗’,陋哉言乎!圣人以《关雎》《葛覃》《卷耳》冠三百篇之首,皆女子之诗。”明人胡孝思《本朝名媛诗钞·自序》云:“诗言志,歌永言,男女咏歌亦各言其性情而已,安在闺媛之诗不可以公于世哉?子独忘夫古诗三千,圣人删存三百乎?妇女之作,什居三四。即以《二南》论,后妃、女子之诗约居其半,卒未闻畏人之多言遂秘而不传者。”清时蒙古女诗人那逊兰保《题冰雪堂诗稿》更是诵出了“国风周南冠四始,吟咏由来闺阁起。漫言女子贵无才,从古诗人属女子”的诗句。盖诗经年代,礼教未立,女性尚属开放。
人文视角下的女性诗作,所关注者与男性毕竟不同,其更加细腻,更易伤感。晚明女诗人徐媛论诗:“论诗独不喜子美,而恭长吉,谓子美虽大家,然多鄙俚语,长吉怪怪奇奇,俱出自创不到,以鬼才开宋人门户,故所咏悉雄丽奇兀,高视一时。”然“有妇人女子村氓浅学,偶有一二句,虽李杜复生,必为低首者。此诗之所以为大也。”(袁枚《随园诗话·卷三》)戴复古妻《祝英台近》云:“惜多才,怜薄命,无计可留汝。揉碎花笺,忍写断肠句。道旁杨柳依依,千丝万缕,抵不住、一分愁绪。 如何诉?便教缘尽今生,此身已轻许。捉月盟言,不是梦中语。后回君若重来,不相忘处,把杯酒、浇奴坟土。”素雅轻柔,沉郁惨淡。顾贞立《满江红·楚黄署中闻警》云:“仆本恨人,那禁得、悲哉秋气。恰又是,将归送别,登山临水。一片角声烟霭外,数行雁字波光里。试凭高觅取旧妆楼,谁同寄? 乡梦远,书迢递。人半载,辞家矣。叹吴头楚尾,倏然孤寄。江上空怜商女曲,闺中漫洒神州泪。算缟綦何必让男儿,天应忌。”顾贞立乃名门之后,曾祖父顾宪成为晚明东林党领袖,祖父顾与渟为户部郎,父顾枢为天启元年举人,东林党魁高攀龙弟子,弟顾观贞为清初著名词人。叶湘宏《减字木兰花•自适》:“无拘无束,独享深闺清净福。啜茶栽花,啸月吟风度年华。 不衫不履,一任春归秋又至。十二时中,念句弥陀事事空。”熊琏《鹊桥仙·读文通恨赋》:“悲欢梦里,兴亡纸上,转瞬浮生易老。生憎彩笔写凄凉,传尽个伤心怀抱。 升沉古今,炎凉身世,谁问茫茫天道。千古第一有情人,同化了平原蔓草。”琐琐写来,风神殊婉,得前人未有之妙,熊琏乃乾嘉时期女词人。
但也有关注庙堂国事者。徐灿《永遇乐·舟中感旧》云:“无恙桃花,依然燕子,春景多别。前度刘郎,重来江令,往事何堪说?近水残阳,龙归剑杳,多少英雄泪血!千古恨,河山如许,豪华一瞬抛撇。 白玉楼前,黄金台畔,夜夜只留明月。休笑垂杨,而今金尽,秾李还销歇。世事流云,人生飞絮,都付断猿悲咽。西山在,愁容惨黛,如共人凄切。”外似悲壮,中实凄咽,欲将血泪寄山河,去洒东一杯土。徐灿乃明末大学士陈之璘继室,其命运随丈夫的降清而改变。田庄仪《恶烟诗》云:“国士原吞炭,今人却吐烟,天良同此烬,哪得报恩贤。绣口喷珠玉,烟从何处来,史书秦火后,千古士心灰。”厉声呼吁,力透纸背。民初黄易瑜《题海沤女士诗集》云:“独立平权并自由,放言高论震神州。温柔敦厚风人旨,今见闺中第一流。”突破樊篱,求新趋变。抗战时,沈祖棻在大后方作《浣溪沙》:“弱水三千绕碧城,金蟾啮锁夜长扃,风雷破梦入疏棂。 中酒乍醒怜曲促,弹棋未了费纵横,是谁残局却推枰?”郁积待发,皆国仇家恨,金石之声,响遏行云。
慈禧亡故,有人将慈禧画像挂于万寿山排云殿内们。这一举动惹怒了吕碧城,遂木兰横戈,豪迈气起,填《百字令·题慈禧太后画像》一阕针砭之:“排云深处,写婵娟一幅,翠衣轻羽,禁得兴亡千古恨剑样英眉。屏蔽边疆,京垓金弊,纤手轻输去,游魂地下,羞逢汉雉唐鹅。”吕碧城乃清末民初女界著名的活动家,不类女流而具丈夫气,诗词作品,则格律谨严,文采斐然。虽姿容优雅,却终身未婚。她曾叙说自己的情感历程:“生平可称心的男人不多,梁启超早有家室,汪精卫太年轻,汪荣宝人不错,也已结婚,张謇曾给我介绍过诸宗元,诸诗写得不错,但年届不惑,须眉皆白,也太不般配。我的目的不在钱多少和门第如何,而在于文学上的地位,因此难得合适的伴侣,东不成、西不就,有失机缘。幸而手头略有积蓄,不愁衣食,只有以文学自娱了。”这段文字虽说有戏谑之态,却与《陌上桑》之“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羽林郎》之“男儿爱后妇,女子重前夫”、《节妇吟》之“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有着同样的感伤。严复曾有信曰:“碧城心高意傲,举所见男女,无一当其意者。极喜学问,尤爱笔墨……身体亦弱,不任用功,吾常劝其不必用功,早觅佳对,渠意深不谓然,大有立志不嫁以终其身之意,其可叹也。”严复还为之吟诗《秋花次吕女士韵》,其中有“只怜日月不贷岁,转眼高台亦成废”句,耐人寻味。1943年1月24日,吕碧城在港去世,享年六十岁。临终之前,她作自挽诗:“护首探花亦可哀,平生功绩忍重埋?匆匆说法谈经后,我到人间只此回!”她遗命火化后,和面为丸,投放大海,与水族结缘。
女子兴怀,多绮筵公子、绣幌佳人、纤纤玉指、娇娆绰约;女子笔下,常梨花柳絮、酴醿蝴蝶、西风憔悴、南枝寒巢。清末王蕴章《燃脂余韵·序》云:“尝谓诗词之作,本乎性情。忽然而来,神与古会。空山无人,水流花放。臻斯境者,厥云上乘。女子之作,于金戈铁马之风、豪肉哀血之奏,或稍稍漓矣。至若幽花媚春,子规啼血,赋景独绝,言愁已芜,班之香耶,宋之艳耶!美人香草,要为天地间必不可少之一境。”朱熹在《监本诗经》中认为齐国公主庄姜是史上第一位女诗人,《诗经》里《燕燕》为其所作:“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不及,泣涕如雨。”如此推测,盖基于女性的关注。朱淑真《生查子》“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一说欧阳修所作,但多数人认为非六一居士手笔,靠的也是朱熹式的推证。就是女权运动的极力倡导者吕碧城也有其皓月难寐、青丝愁肠的一面,其《祝英台近》云:“缒银瓶,牵玉井,秋思黯梧苑。蘸渌搴芳,梦堕楚天远。最怜娥月含颦,一般消瘦,又别后、依依重见。 倦凝眄,可奈病叶惊霜,红兰泣骚畹?滞粉黏香,绣屧悄寻遍。小栏人影凄迷,和烟和雾,更化作、一庭幽怨。”凄厉苍凉,欲言未言。
乾隆年间人士王嵩高的《清娱阁诗抄》云:“闺秀诗,总有习气,非调脂弄粉,剪翠裁红,失之纤小,即妆台镜阁,剌剌与婢子语,俚俗尤多。”这般未及深奥、不在标高的诗词,一直以来为儒家主流所排斥,有人以为其为性别偏见所致,但也有男人作闺音者,如柳永晏殊、韦庄秦观者流,却能冠之以婉约派花间派。闺阁发壮言,失本来面目,不也矫揉造作,装腔作势。正襟危坐、温柔敦厚之外,尚有靡丽骀荡,顺笔走性面貌,此不也闺阁诗词的价值所在?女子不必应科举,无须耀祖庭,于是少了所谓的使命器任,也就少了许多的束缚和羁绊,文字只发心意,诗词仅在排遣,自出机抒,不拘一格,也就不足为奇了。
脂粉之外,也有别例,文饰炫奇的小情趣之外,也有长歌当哭的大格局。绿肥红瘦、断梦浓愁的李清照偶弃缱绻,其《夏日绝句》吟出了“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的昂藏磅礴,声情激越。大河百代,众浪齐奔,淘尽万古英雄汉;词苑千载,群芳竞秀,盛开一枝女儿花。清代吴文媛有诗云:“试看巾帼刚强,偏多奇女子。漫道衣冠文绣,未许秀闺人。”也率性旷达,负气敢言,骋怀纵目,压倒须眉。乾隆时女诗人王贞仪《题女中丈夫图》有“当时女杰徒闻名,每恨古人不见我。始信须眉等巾帼,谁言儿女不英雄”句,其孤洁自傲,人格独立,与花蕊夫人“四十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句,堪有一比。
晚清以来,风气渐开,女子受教育者增,诗人诗作也随增。潘凤华《独坐》云:“独坐无聊隐几眠,梅花零落小窗前。醒来听雨添惆怅,只有春寒似昔年。”黄芸馨《菱花》云:“不必临妆镜,天然镜面生。一湖秋水阔,十里晓风清。未碍鸣榔过,时看打桨行。吴娃底欢笑,唱出采菱声。”朱沁香《水仙》云:“本是仙风骨, 临波试淡妆。不留脂粉气,清梦落潇湘。”丁月邻《秋日感怀》云:“淅淅金风入翠帏,夜寒如水强支持。怜他一点银缸影,犹似当年夜课时。”严迢《重阳》云:“盆中晚桂尚余香,篱下霜枝乍坼黄。令节今年须记取,不风不雨过重阳。”王华云《和兰畹姊杨花》云:“飞到杨花每惜春,斜阳无数点芳尘。而今更触天涯感,忆煞风前咏絮人。”俞麟洲《和次云女士山居杂咏》云:“钟声摇落万山巅,残醉模糊欲曙天。怪杀小鬟呼不醒,竹篱门外雨如烟。”印白兰《小桃》云:“低亚墙阴一小桃,两年已见拂云高。也知尔亦伤心树,长得娇枝恐不牢。”林文贞《暮春济宁道上得句》云:“老树深深俯碧泉,隔林依约起炊烟。再添一个黄鹏语,便是江南二月天。”李茗香《对镜》云:“清晓临妆次,相将画黛眉。看来如欲语,笑问汝为谁。”陈茜霞《晚眺》 云:“玉免东升日色低,落霞深处白云迷。苍茫暝色烟笼树,野火渔灯点欲齐。”其作或情词婉约,清俊迈俗,或气静神闲,娟秀在骨,或清新熨贴,工于赋物,或随手写来,不粘不脱,或山村水郭,野趣天然,或芳馨悱恻,风韵殊胜,或语多秋气,凄艳动人,或诗逐古风,取法甚高,读之皆能胸次尘俗,为之一洗,使人心魂俱逸,弥觉情挚。
然诗虽佳,却不能传诵艺林,诗之憾,亦女性之憾。内言不出阃,女性之作,流传不易,何以然?清代女诗人骆绮兰于《听秋声馆闺中同人集》中说明了原因:“女子之诗,其工也,难乎男子;闺秀之名,其传也,亦难乎男子。何也?身在深闺,见闻既少,既无朋友讲习,以瀹其性灵,又无山川登览,以发其才藻。非有贤父兄为之溯源流,分正讹,不能卒其业也。迄乎归后,操井臼事舅姑,米盐琐屑,又往往无暇为之。才士取其青紫,登科第,角逐词场,交游日广,又有当代名公巨卿从而揄扬之,其名益赫然照人耳目。至闺秀幸配风雅之士,相为唱和,自必爱惜而流传之,不至泯灭。或所遇非人,且不解咿唔为何事,将以诗覆醯瓮矣,闺阁之传,难乎不难?”自古以人传诗,女子地位卑微被动,其诗不传,预料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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