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途

首页 > 美文 > 散文随笔/2019-01-26 / 加入收藏 / 阅读 [打印]

题记

兹事走神马,风月伴云浮。

烈女坊下有?觅儿寺内无!

 

《烈女坊》

  

    四面环山,中间一洼,叫秀才洼。

    据说,清末,这里出过秀才,姓胡。胡秀才做了二三十年老童生,才中秀才,却老不中举,就心灰意冷了。遂纳妾。那年他三十岁,他的妾十三岁。圆了房,心便安了,也不去想功名。两年后,妾怀孕。临盆那日,大出血而死。留下个无娘的儿。后来,儿大了,十三岁,长成少年。秀才便花了三十两白银,从山外买回个老女子,三十岁,做了儿的媳妇。而后,双目一阖,安然仙去。

    这故事代代相传,早是秀才洼的“村粹”了。

    秀才洼有两大“村粹”。另外的,便是后山的烈女坊。

    烈女坊在秀才洼祖坟下头,早荒了。

    倘可能,胡二爹的烟斗算是秀才洼的又一“村粹”。

    胡二爹是秀才洼岁数最大辈分最长的,也最受村民尊敬。他说,秀才洼的先人,就是那清末的秀才。秀才洼的于是逢外人便说,那清末的秀才,就是秀才洼的先人。

    胡二爹有个很精致的烟斗。他说,是某某年上后山拣的。拣的等于买的,乡下兴这规矩。那烟斗雕龙。山里人思量,雕龙的除了皇上,便是贵人使得。如是当然珍贵。秀才洼人极敬畏胡二爹,大抵因他占有这雕龙烟斗的缘故吧。

    秀才洼,掌故多。这名气传得很远,很远。于是山外来了人,县文化馆的,提个“电匣子”,前来搜集民间故事。

    人们大都敬而远之。这电匣子,录走声儿,不也录走魂儿?招去魂儿,八成要死。

    胡二爹视死如归,就把提电匣子的接家里住,天天唠。先从雕龙烟斗唠起,再唠这秀才洼的来头……却独不唠烈女坊。

    男人唠女人,成甚体统?胡二爹说。

    提电匣子的说:天上无云,地上无雨。

    胡二爹臊着脸,猪肝样。讷讷然,便唠开了。

    那是民国年间的事。

    那时节胡二爹还是个后生,好壮,像头牯牛。

    那一年,秀才洼上空悠悠响起唢呐声,要娶新娘子了。新郎官是胡二爹的隔壁,叫胡三麻子。四十大把年岁,一脸麻子,坑坑相连,如藤络。新娘子坐轿来,四抬的。听说新娘子好嫩好俏皮。胡二爹从窗口偷眼瞅。牵娘挽轿帘,我的天,新人儿个美的!胡二爹傻愣着,张大的嘴巴,半天合不拢。

    新婚之夜,要喝“花子酒”——这是秀才洼延续的风俗——出几个钱,汇在一起,让一人当头,买些礼品花鞭什么的,闹闹地吆喝着,炸过去,到了便纷纷抱拳作揖,口里高叫:“喜呀!喜呀!”然后进堂屋,上席,便吃喝。席按辈分坐,错不得的。末了,便闹房,越野越拿味儿。后者,大多是闲散人干的。他们一般没结过婚。

    那一夜,胡三麻子好快活,不想酒喝多了,胡折腾到半夜,白眼一翻,便死了。

    胡家屋的,新婚头日,便守了寡。

    男人死了,得守七七四十九天忌日。最末那天夜,她上后山男人坟头“贡饭”,半路上,却闹出了“事儿”来!这是李四寡妇说的。她住塆后头。她说,那夜牵猪撒尿,亲眼所见。是真是假,天晓得。

    而这时,胡二爹脸上痉挛了一下。他于是背过脸去,擤了一把鼻涕,接着唠:

    后来,秀才洼一塆人找,不见小寡妇的影。后山崖下,除了一滩血,啥也没。胡氏长辈说,小寡妇替夫殉情了,南海观音可怜见他,便度了她的俗身,难怪见血不见人。李四寡妇却在一旁冷笑,说是小女人不正经,男人尸骨未寒,就干见不得人的事儿,就逃……胡氏长辈岂肯信她!便发动一塆老幼,为小寡妇立了一坊,取名“烈女坊”。址在祖坟下首,取光宗耀祖之意。事后,瞧着李四寡妇碍眼,硬说她偷人养汉,不守妇道,叫族里后生揪着她灰白的头发,批了一顿嘴巴,便把她休了。老寡妇娘家不敢收留她,只得沿门乞讨去。后来冻死在烈女坊边。

    唠着唠着,胡二爹竟哽咽咽,哭了。

    电匣子录了他呜呜的哭,连同那故事,一并带出山去了。不久,理成文字,题名《烈女坊》,发表在《采风》杂志上。胡二爹的名字亦印在篇末。

    翌年,山外来了人,一老一小。老者是个瘸子,太婆模样。小的二十来岁,像头牛。

    有好事者说,那小的很有些像胡二爹。

 

《觅儿寺》

 

    觅儿寺不是庙,是个镇子,南北各有条河,弯弯地、缓缓地流。

    觅儿寺原不是这镇子的名,叫永安集,那时大抵是满洲人坐天下。两溜木做的吊脚楼,间或撑一爿店棚,中间有青石板铺的街,很窄,约摸里把地,东头咳一声,西头听得见。那年集子上搭戏台唱社戏,招来许多人看,四乡八里的都有。某货郎串亲戚,赶上闹头,便拽了小儿瞧新鲜。一曲终了,却不见小儿,于是捶胸跺足,急得要死。永安集人可怜见他,四下里找,到底寻见。货郎喜得不行,回老家凑足白银,在距集子半里处建一庙,叫觅儿寺。后来香客多起来,永安集亦添了几分繁荣,众人干脆改叫觅儿寺。

    觅儿寺,丢儿找儿的地方。这话在牛崽,却别有他的涵意。

    牛崽在觅儿寺北河湾,廿来岁,五大三粗。他双亲早死,没得家,田地自然也无,便少了糊口的活路。只得四下作短工。那日在集子上遇见一“打牛鞭”的(牛贩子),一聊,甚投机,便上酒桌。席间,那人直叹息,一打问,说是膝下无子,不孝有三……牛崽也陪着叹息。那人暗喜,在牛崽耳根如此这般说。牛崽心怦怦跳,去了。递年,那人笑咪咪提酒肉来,感动得流泪。牛崽于是金贵起来,来请的也就多,吃喝便不愁了。

    这天刚抹黑,觅儿寺南河湾的桂二来找,很卑恭的样子。牛崽显得颇荣光,便随去。桂二患“见花凋”。买的堂客二八年龄,本不愿,于是更不愿,据说跑过三回。

    天上月浑圆,光极温柔。房门虚掩着,一推,便开了。看看床上躺的,“骚狐精!”心里这样恨恨地诅,那劲反勃发,正待动作,却愣了。那物并不动,仿佛浅睡。月光泻在她脸上,身上,生出朦胧的妩媚的诱惑。便咽唾沫,轻轻地,手在那柔柔的部位一摸,心一颤。那物倏然拥上来……窗外,有黑影一闪。

    次日,桂二捧了谢物,毕恭毕敬来。牛崽不接,伸出三指。“三倍!”桂二惊叫。“操你娘!”牛崽烦躁地骂。“这……”桂二吞口水,脸露难色来。牛崽一把揪住他,如拎小鸡:“成不?”桂二软了。

    三天一过,牛崽竟“金盆洗手”,也“打牛鞭”。不久,出了山。一年后,桂二喜添小子,八斤半,却不像牛崽。桂二高兴得要死,花大钱,摆八大桌。吃客皆道桂二能耐。桂二面呈扬扬色。自此妻儿安然。不料半年后堂客陡发疯症,散了头发,癫癫地出山去。桂二抱子叹曰“克母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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