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朴山的美学元素(外一篇)
山不会俯就、讨好任何人,它就在那里,你去或不去,它就在那里。
这也算是我爱山的一种理由吧。
我这个人有点怪癖,越是名山,越懒得去;即便勉强地去了,去了就去了,从不会留下只字片语。倒不是那些名山对不起我,委实是我的气场太小,又害怕喧闹,故而采取敬而远之的态度。相反,一些名不见经传的山,倒像走亲戚似的,我不仅爱去,还一去再去。
太朴山就是其一。
我不清楚这座山名的来历,太朴,也许就是大朴吧?大朴之物,必存大美焉,人工不可为,应是天造地设,又不曾被人染过指的。我特讨厌染指,连带“染指”这个无辜的词。试想,原本好端端的一个物,一件事,一段情,与局外者毫无干系,你非得伸过去一个指头。何况那根指头也许并不干净;就算它干净,还能比造物的上苍高明吗?
太朴山好,不仅仅止于名字。山上山下,沟沟壑壑,我所见到的,无非是一些石头、树木、溪水。然而,当它们被我的目光和心灵一一摄取之后,觉得那石、那树、那水是太朴山所独有的;你若把它们换一个地方,哪怕稍微挪动一下,就不是原来的味道了。这使我想起城市里那些移栽的树,虽然它们还保持着树木的基本形态,但已然是另一层意义的树了。我就干过一件蠢事。三年前我去太朴山时,看中了一株紫色杜鹃,因实在割舍不下,就将其挖回栽在自家的花盆里。次年春天,花开是开了,却显然没有它在山野开得那么浑朴自然,那么耐人寻味。个中原因我虽弄不清楚,但有一点是肯定的,我染指了。你想想,那株原生态的杜鹃,吐纳的是太朴山的浑沦之气,而当它一旦脱离了那样的气场,即使活着,那也是苟活。
我避名山而亲太朴,似与那里的石头有关。太朴山虽与江南佛教名山九华山粘粘连连,暗通气脉,但此山的石头却与九华山迥异,一个黑硬、粗砺、峥嵘,构成一座名山的体量和气质;一个圆融、苍润、拙朴,成全了太朴山的简淡与空灵。我说它简淡,是因为那些经岁月打磨的石头,已经熄灭了欲望,磨平了棱角,它们扁也好,圆也好,都遵循着大道从简、返璞归真的至理,虽栖居幽壑,这里几尊,那里几坨,或坐,或立,或倚,或躺,但姿态和表情都是安详、静谧的,仿佛阅尽云雨风霜的智者,只存一抹淡定在胸。石与石,有的则爱独处,长久地沉溺于冥思,彷如世外高人,任你千呼万唤,任你春光撩人,它一点都不为所动;有的则喜群聚,呼朋唤友,你倚我靠,甚至石上叠石,看上去亲密无间,却又谐者自谐,憨者自憨,不像我们人类,聚在一起总是彼此攻讦,相互挤兑,凭空生出许多是非来,想收拾都难。
多石的太朴山,对树木的生长是一种严酷的限定。然而,恰恰是这种限定,给了树木以意想不到的勇气。盘桓于太朴山中,我没有见到像模像样的大树,更不用说参天了,但你并不能因此而漠视那些树木的精神高度,它们的身躯可以不伟岸,可它们的根脉却表现出罕见的骁勇和顽强。我就见到一株沙朴,它生长在一个窄而又窄的石隙中,为了挣脱石壁的挤压与束缚,沙朴将它的根贴着石壁像瀑布一样垂下来,最薄处比纸片厚不到哪里去。面对这样的树根,我们羞于再谈论什么命运与人生了。
有一些树根,就是植物世界的“流浪者”,它们在大块或光滑或粗糙的石头上飘泊,也许十年,也许几十年,一寸寸地艰难向前延伸,就为了寻找那么一点可以终身相托的泥土。还有些树根,它们借助岩石的高度,凌空飞越路面和溪涧,其大胆与智慧,使我懂得了什么叫另辟蹊径,什么叫异想天开。
好山必有好水。太朴山的水是一种精灵的化身,有了它,一座山的气脉就被打通了。
我曾缘着一条且歌且舞的溪流寻找过它的源头。那清溪,用九曲十八弯是难以言状的,它既像一条青蛇扭动着柔软的身躯,时而没入榛莽,时而又从石缝中蹿出;又似一道白色的闪电,从悬崖上跌落,迅疾划过细长的石槽;……总之,要想目睹它的完整形态,那是不可能的。大自然就是这样,它会把一些细节隐藏起来,让你在寻寻觅觅中悟道参禅,还心灵一份安静。
至今,我还未在太朴山中投宿一夜,为此一直耿耿于怀。
想人生在世,杂色浊目,乱象迷心,变化着种种的感觉,究竟能在我们的记忆里保存多久,谁也无法把握。但是,眼过、心过、情过之后,总会有一些东西留下来,让我们慢慢品味。
譬如太朴山。
桃色石桥步
一直偏爱秋天。秋天的好,是看不见的。此际,天地间一切多余的东西,都被一笔笔地删掉了,腾出的大块空间,上苍用来安顿一种虚无的存在,那就是:寂静。
而春天则反其道而行之——喧闹。如果说秋天遵循的是减法或除法,那么,春天就是加法或乘法了。其实,春天更像是一个法术无边的女巫,只需轻轻吹一口气,那些曾经消失的东西就还了魂;再吹一口气,那些羞怯的花儿朵儿就放纵了,不计成本地挥洒着激情与风情,连山间水畔的石头都活泛了,扯几块绿毯似的苔藓作被,做一个温柔的梦。
面对妩媚的春天,谁又能无动于衷呢?
于是,通往烟雨江南石桥步的山路上,络绎不绝的赏花人,一拨子刚走,一拨子又来了。那被灼灼桃花牵绊与勾留的目光,半醒半醉的,一副慵散的样子,以至人在桃林中流连,脚步就多少显得有些踉跄,一不留神打个趔趄,摔个跟头,或者拿眼瞅一瞅那人面桃花般的女子,自是情理之中的事了。
我也是凡夫俗子。那天,车子刚抵达青山环抱的石桥步,我的心就野了,眼就色了,就像春风里那千树万树纵情的桃花,想怎么开,就怎么开,你根本是管束不住的。这不,对着鸿凌河边的柳绿,我吼了一嗓子;朝着山坳里的桃红,我又吼了一嗓子。一种久违的兴奋,也可以说是放肆吧,就这么淋漓尽致地宣泄一回。痛快呀!
漫步于石桥步,似有一种误入“桃花源”的恍惚。对,恍惚。怎能不恍惚呢?一路上都是青的山,绿的水,白墙黑瓦的人家。可是走着看着,冷不丁地就陷落于一片粉红的沼泽,其实别说下意识了,就连眼睛一时都适应不过来,发瓷。这里,是一片充满诱惑的桃色世界,山中,溪畔,村院,甚至悬崖边,到处都是妖娆的桃花,一片片,一簇簇,如火,如霞,如红粉美人。此时小小的石桥步村,仿佛就成了桃色的渊薮。我想,即便它是陷阱,也会有人心甘情愿地跳进去……
这也许就是美的魅力吧。
桃花的确是一种大俗大雅的花,它懂得风情,也擅拨弄风情,你只消给它几缕春风,几片阳光,几滴雨水,只需一个夜晚,也许一个早晨,它就会把自己生命中蕴藏的全部美丽,一股脑儿地释放出来。正因为如此,桃花的率性、单纯之美,反倒成为一种罪过,一种洗刷不掉的耻辱。就说“桃色”吧,多么美妙的一个词啊,可是生生地就被泼上了许多脏水。古人泼,现代人也跟着泼,好像谁泼谁就是清正的君子。长期被世俗文化扭曲的心态,就在这竞相“泼脏水”中,成就了一个个虚伪的“道德卫士”。谁之过?的确不好说呢。
桃花可没有那么多的禁忌,你泼你的脏水,它照开它的。在石桥步的桃林里,的确没有一朵桃花是吝啬激情的,也没有一朵是扭捏作态的。含蓄与羞怯不是桃花的性格。要开,就开他个欢天喜地,开他个尽善尽美,开他个一醉方休。一位村民说的好,春风吹到哪,阳光照到哪,桃花就朵是朵的开到哪。那意思是,每一朵桃花都开得率真、尽兴,既不敷衍,更不犹豫。我就曾仔细观察过几朵桃花,每朵花的直径少说也有三公分,花瓣一律朝后曲仰着,把娇嫩的蕊一览无余地袒露给阳光。
在石桥步观赏桃花,你起码也得懂一点风情,最好把步子放慢一些,最好是像在戴望舒的《雨巷》中,有一搭无一搭地徜徉与徘徊,或在林中小依、小坐,静静聆听花开的声音,那是对美的尊重;即便是落红如雨,拂你一身还满,那也不失为一种大美。我想,在这个尘起尘落的俗世上,没有谁能够像凋谢的桃花那样,把“堕落”演绎得如此优雅,又如此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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