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坛地书

首页 > 美文 > 散文随笔/2019-01-27 / 加入收藏 / 阅读 [打印]

      地书,常见于城市的各个角落,以公园、湖畔和广场居多。顾名思义,地书就是以石为纸,以清水为墨,方便且环保,怡情又养性。

      写地书者,多有奇人,奇书。翟振松,耳宝君和张三政三位老人,便是这样的奇人,他们创造了一种“联袂地书”的书法新形式,被业内所称道。

      时令已是深秋,我在北京天坛公园南门遇到了三位老人,翟振松,七十四岁,耳宝君,七十七岁,张三政,七十岁。古稀之龄,都淡泊风骨,言谈间又恰若顽童。

      大路上尤可见未干的地书,三五成群的老人专注于各自的笔端。我们坐在路边的林荫下,交谈了起来。

 

      翟振松从北京铁路局退休那年,是1998年。那一年,工作了一辈子的他,已然觉得生活就似眼前这般光景,送走的,争先恐后的走了;迎来的,毫无保留的来了。四季景象于变化之中岿然不动。山还是那山,水还是那水。我老头也还是那个老头。

      于是,翟振松像其他老人一样,一身轻松地溜起了天坛,看到了许多人在天坛里专心致志写地书的情景。这引起了他极大的兴趣

      翟振松自少时起就一直使用毛笔写字,上学时更是以小楷抄书,然后朗朗背诵。昔日勤学苦练,终究习得一手好字。适逢今日退休闲适,正好重拾笔墨,再度挥毫,一为怡情,一为消磨时间,两全其美。

      心下决定之后,翟振松当真拿起了毛笔,每日来到天坛公园,在白色的地上恣肆挥毫。无墨,均以水蘸之,写完即干,干尽再写,如此往复。

      地面是以白色方砖铺就,翟振松就着方砖的边界,手法严谨地写着楷书和行书,一砖一字,彼此不越界。整体看来,整齐划一,竟也十分俊秀,常有路人称赞。

      一日,翟振松正写得高兴,忽听一人道,写行书,不能那么写,你这是被方砖限制了,一块砖可以写两三字,而不是一个一个走单字。

      翟振松一听,就知是行家,抬头一看,只见一个老人正认真地指点着地面上快要风干的字,言辞十分恳切。

 

      此人就是耳宝君,曾供职于北京晚报,做了一辈子的媒体人,举手投足自有一番睿智的风范。耳宝君亦是从小深爱书法和绘画,对中国古典文学情有独钟。他深谙书法之道,对行书、行草、小草、大草均有自己独到的领悟。1996年伊始,他便在天坛公园以写地书修身养性,结交朋友

      今日遇见翟振松所书之字,发觉其不妥之处,就诚恳指出。他见翟振松谦虚好学,笑脸请教,就继续说道,楷书、隶书、篆书可以这样一字一字写,但行书、草书、行草不可以,如此写法会把人给耽误了。行书和草书,连起笔画,字就会透出一股精神和气魄,单个字是写不出精神来的,所以必须打破方砖的界限。

      二人行,切磋甚欢。翟振松对耳宝君的建议悉数接纳,最后决定每日来此地共同学习行书和草书。

      一晃,几年过去了。2000年前后,从北京首都旅游集团退休的张三政老人也来到了天坛公园。一段三人行的人生际会即将拉开帷幕。

      张三政从小饱读诗书,六岁开始拿毛笔写字,临帖颜筋柳骨。最初在天坛写地书,他也是根据方砖形状,一字一字书写。后见翟振松和耳宝君二人,写法恣肆,气韵流动,十分佩服,就加入了他们的行列。

 

      三人行,必得求新求变。多日的配合练笔,他们想出了一个惊世骇俗的情景,假若三个人的字写出来像一个人写的,让别人分辨不出,那岂不是书法史上的一个创新?自古以来,哪个书法名家不是秉持独家风范,颜真卿、柳公权、王羲之、张旭、怀素、苏东坡等,所书之字深刻打上了个人的烙印,并得以永传。再想,作诗、绘画等文人雅事,都曾有合作,但明眼人都能分辨出哪句是谁的风格,哪笔出自谁之手。书法亦同此理,都说书如其人,字如其人,若想三个迥异的人写出同一类型的字,大概是比登天还难吧。

      但是,三人决定按此意行事,以三人之手写出一人之书法。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深谙古典诗词的三个老人,意气风发地朝着这个目标前进了。

      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最初每个人的痕迹都是一眼辨明,你的字粗了,大了,他的字细了,瘦了,笔法、章法和墨法各不统一,当然看得出痕迹。三人互相监督照应,遇见谁的字相去甚远,较远,微远,都尽心指出。

     “这最后一字,不该往下拉!”

     “字有长宽细粗,你这次该这么写!”

     “一个浓墨字,旁边又一个浓墨字,不好看,重来!”

      耳宝君老人是三人中最得书法之道的,他因此指点大家最多,这个不行,那个不行,一个个否定,一次次重来,慢慢的,互相照顾,互相磨合,逐渐渗透,竟然看到了形似且神似的雏形,于是信心大增,苦练更甚。

 

      三人常书写古典诗词,苏东坡的《水调歌头》常被拿来练笔,一人写“明月几时有,把”,便停,第二人再接“酒问青天,不知”,便停,第三人再接“天上宫阙,今夕是”,便停,再由第一人续上。他们不按照句子本身的停顿书写,而是变幻莫测,一人可以写一两字,也可以写一两句,为的就是叫旁人看不出哪句是谁写的。再加上逐渐相同的风格,更叫人难以分辨了。

      他们的书写形式成为天坛南门的一大奇观,吸引了无数过客驻足观看。称赞的,贬斥的不一而足。有人嘲笑,写的什么东西,谁都不认识,瞎写什么呢!

      三人听着各路的建议,都深知不能反驳,只能靠悟性改进。除了长时间的磨合,他们更钻研书法理论,以求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要从俗世生活中,从耳闻目睹的事件中,发现和实践书法之道。

      那日,写到岳飞的《满江红》,头一句便是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怎么写都写不出作者蕴含词中的愤怒情绪。三人思忖之际,无意中看到一小孩大步跑过,在字上啪地踩了一脚,那脚印疙瘩是无比来劲。三人茅塞顿开,深受启发,若是将怒字身上一点,一笔下去,溅出许多点来,岂不正好表达了愤怒的情绪吗?书法的内容和情绪必须一体化,形神皆备,方为上乘之作。

      一幅成功的书法作品,一点一滴,一撇一捺,都饱含作者的涓滴心血。而三人书就的作品,且字如一人,不是倾注心血如海,怎可为之!

 

      在地上练习得得心应手后,三人决定在宣纸上以货真价实的毛笔书写。2010年秋天,他们泼墨挥毫的一幅作品,被收藏家协会王兆明先生收藏,王先生看着八尺多长的笔走龙蛇一般的字,叹道,三人合写我是从来没见过的,辨不出手笔更是一绝。我收藏了这么多名家作品,认为你们这个实属第一!你们就打这个品牌!

      学无止境,在柴米油盐之余,三位老人每日上午都会来到天坛公园合作练笔,遇见天气不便,也会互相探讨。他们把这里当成了另一个家,因为这里,有他们独一无二的地书。

      十多年的风雨无阻,才练成今日的成就。面对旁人的称赞,三位老人都哈哈笑道,仿若无事人一样,和一众老人交流书法,背诵诗词。

      未来,他们还会在这里练习,弯腰,持笔,落墨,一切水到渠成。我从老人们的眼睛里看到了欢喜,谨慎,以及谦恭敬畏,那是练成今日地书的根基所在吧。

      谈话结束,老人们在大声背诵“毕竟西湖六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

      风光不与四时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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