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限
昨天还是艳阳高照,煦风暖人,气温在摄氏20度以上,大有仲春的感觉。今天就突然一天阴霾,气温降到摄氏10度以下,又回到了寒冬季节。“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而对于一个孱弱老人,就更难适应了。中国的中部沿海地区,历来是四季分明的,而现在的气候是变了——不对,是乱了,季节乱得没有界限了。无端的怨尤,无奈的感慨,如此而已。
众所周知,界限无所不在,无论自然界还是人类社会(至于宇宙中是否存在界限,恕我无知,不敢断妄言)。自然界的界限勿容赘言。人类社会中的界限无论其广度和深度都是一言难尽的,究其实质,皆为人与人之间的界限。中国古代的奴隶社会的主奴界限自不必说,在两千多年的封建社会,历代的朝廷都是沿用儒家的“礼”的思想治天下的。何谓“礼”?“礼”就是等级差别,就是明确区分社会上每个人的社会身份及地位,藉以规范每个人的行为准则。如果谁超越了自己所处的界限,轻则“失礼”,重则“大逆不道”。“文革”动乱年代,中国社会的界限最为明显,只有“革命派”和“反革命派”之分,即毛氏的“阶级斗争学说”。那时候,我是属于后者界限里的一员,是被打入“另册”的人。像我们这“反”字号的人是不能正视“革”字派人物的,不能和他们同桌用餐,不能主动和他们说话,不能和他们同伙走路。有时候我从茶馆买一瓶开水回来,遇到他们时,就得绕道从街边走。界限何其分明!不过,和我们这一界限里的人在一起的时候,那倒是一个“自由”的天地,这里的“牛鬼蛇神”们阅历深厚,掌故颇丰,大家在一起谈天说地,嬉笑怒骂,使我长了不少见识。在宋丹丹的一个小品里有一句出名的笑话噱头,就是“拔社会主义羊毛”。羊毛而冠之以“社会主义”,就带有政治属性了。那么,拔羊毛的人就是拔“社会主义”的罪人了,很自然地被划到“反”字号界限里了。至于各人的意识、兴趣也有不同的界限。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诗文我会手不释卷,而张爱玲的小说我却看不懂;巴尔扎克的小说使我吟味不已,中国当代“大作”使我望而生畏。尽管经过了几十年的思想消磨,可是我竟顽固得很。何以?界限使然也。
自古至今,人们所处的界限也不是一成不变的。秦末农民起义领袖陈涉就曾愤怒质问:“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就是明确地呼唤他们同一界限里的人们打破贵贱尊卑的界限,改变自己的卑贱命运。此后几千年的朝代更迭、战火烽烟,虽然没有彻底改变封建社会的总体的界限格局,但也确有一些人改变了自己的命运,南唐李后主从一国之君变为阶下囚,朱元璋从一个农民坐上了皇帝的宝座。新中国肇建之初,风卷红旗,山河变色,亿万农民打破原来的界限,成为国家的主人。可是几年过后,就成了土地的奴隶,60年后的今天,竟然又回到原来的界限里去了——沦为国内承受惨重剥削的最穷困的阶层。大者姑不论,及至闾里家庭亦然。同住一个居民小区甚至同一幢楼的住户,必然存在官民贫富的界限,楼上楼下,彼此朝朝相见,却彼此不相往来,因为他们的社会地位、财富占有的悬殊,所以没有相同的生活目标、同等的文化享受和共同的交流语言。然而,一旦贪官被“双规”、富商遭破产,他们就会一下子从骄傲的上层界限跌落到底层界限里来,再见到朝朝相见的邻居,就会低头掩面而过,久之,便融入新的界限里来了。谚云:“十年河东转河西。”良有以也!就如同我在《隔膜》短文中所说的,处在不同界限中的人们的思想感情的隔膜,也会因为时势的变革而相互置换,但彼此的界限依然如故。至于当前社会上存在的“蜗居蚁族”、社会底层的农民工与“官二代”、“富二代”之间的界限将来是否会出现新的变化,那就不是我等草民能够意料的了。
然而,人际之间不同的界限有时也是可以模糊的,而且界限模糊了,会给人以更美好的感觉。姹紫嫣红,艳色夺目固然好,而桃红、梅紫、绯红、鹅黄、淡绿、浅蓝,不是更显得五色斑斓,造化万千么?一滴黑墨水落在白绢上,黑白界限分明,放在清水里一漂,黑色就会渐渐地变成既不白也不黑的浅灰色、银灰色,难道银灰色的衣裳不被人欢迎么?朱自清先生在其代表作《荷塘月色》中,是这样描写月色下的荷塘——荷塘上的月色的:
“月光如流水一般,静静地泻在这一片叶子和花上。薄薄的青雾浮起在荷塘里。叶子和花仿佛在牛乳中洗过一样;又像笼着轻纱的梦。虽然是满月,天上却有一层淡淡的云,所以不能朗照;但我以为这恰到了好处——酣眠固不可少,小睡也别有风味的。”
作者以轻而又轻、淡而又淡的笔触,采用移觉状物的修辞手法,描绘了这月色下梦境般的荷塘景色,使人如同置身于恬淡逸世的境界。此情此景,即使妙手丹青也不得不望尘却步。“笼着轻纱的梦”是朦胧,小睡也是朦胧,都是清醒和酣睡之间界限模糊的微妙状态。这就是朱自清先生当时为了摆脱烦恼,而向往祈求的超脱境界!
由景及人,社会上人与人、人群与人群之间,是否可以在情感观念上不必那么界限分明,那么鸿沟,那么隔膜,无论“居庙堂之高”还是“处江湖之远”,相互换位思考,调整一下待人的视角,模糊一些,相容共处,不是很好吗?棋局博弈,两军对垒,明枪暗箭,互不相让,势必夺胜为快;最后还是以“平手和棋”为最佳结局吧。现在中国社会上流行的一些新词语,很有趣,如:“农民工”——究竟是农民,还是工人;“灰色收入”——对该收入是说不清,还是不便说明?“网民”——全国千千万万在网上发表不同意见的人,难道都是持同一观点的同一界限的人吗?……笔者臆测,这些界限模糊的族群是否会逐渐孕育出新的社会阶层?
无论自然界,还是人类社会,界限是客观存在的,也是必然的。但是世界上的万物——包括人类社会——是处在运动变化之中的,所以界限的变化和模糊也是很自然的。生活在这个世界中的人们,只有适应这个必然的而又不可回避的规律。天冷了,就添一件衣服;天热了,就减一件衣服,何必怨天尤人呢?但是在社会生活上,适应界限变革,绝不等于苟且偷生,丧失做人的原则,这就是人格的底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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