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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美文 > 散文随笔/2019-01-27 / 加入收藏 / 阅读 [打印]

  当现实主义再也无法进入我的视野时,我把托尔斯泰、莫泊桑、左拉一干人等从书橱的半壁江山赶下来,锁进飘满灰尘的地下室,并下定决心不让他们再有重见天日的那天。站在一旁看我忙活的弟弟,面无表情地说了句:真奇怪,你曾是那么喜爱他们!我说我已经受够那些长达三页还不懂克制的家具、面貌描写,从现在起,我要寻找更有冲击力的文字。

  那时我十八岁,说完这些话,我就走出家门,前往东街的“雨宁书店”。一直以来我都不明白,东街怎么会开了这样一家书店,作为小镇最古老的一条街,这里还存留上个世纪的古董店、南货店,多少禀赋现代气息的书店总显得不伦不类。它的店面是全新翻修的,落地玻璃光可鉴人。店内,左中右三排书架,整整齐齐立于一尘不染的瓷砖地。店主是个书生气十足的人,据说曾自费印过一本诗集,在当地小有名气。他和我父亲很要好,脾气相投,都爱舞文弄墨,这些直接影响了我对书的爱好

  那时我还是小孩子,每天吃过晚饭,都会跟父亲出门散步,路线是一直不变的,沿着镇大路拐上人民路。那是九十年代初,小镇的面貌还不像现在这样,路上几乎看不到小汽车,冒着黑烟的拖拉机“嘟嘟嘟”开过身边是常有的事。路两旁随处可见水稻田和泥埂,若下过雨,还能听到芋艿叶下,“呱呱”鸣叫的青蛙。

  我和父亲一前一后走着,在我的印象中,他从没牵过我的手。我是家中的长子,一直以来我都觉得父亲爱弟弟远胜过我,他可以骑在父亲脖子上玩赛马游戏,我却只能“享受”这毫无乐趣的散步时间。但是那天,走着走着,父亲突然停下脚步,对我说了句:你长大了,应该去接触些新的东西。我不明白他的意思,他已改变路线,带我走进了那条叫“东街”的巷子。

  那是我第一次跨进雨宁书店的门槛,很多年后,还能一丝不差地回忆起,当时屋内光线昏暗,布局不是后来那个样子:面前立着一个和墙壁等高的书架,整齐地码着一本本书。我正发呆,店主迎了过来,父亲对他说找几本书给我看看。店主把我领到一堆书前,用柔和的声音说,启蒙读物,最好还是自己选。说完,他和父亲去一旁聊天,我在书堆中翻了起来。

  我最后选中的是一本恐怖小说,平生第一次阅读,以恐怖小说起,父亲对此表示了掩盖不住的不屑。但对我来说,它打开了一扇崭新的门,那天夜里坐在床上,我的心情是激动的。我相继看到:一个蒙冤跳楼,阴魂不散的女人;一只绿眼睛的灵猫;太平间突然坐起的尸体……这些让我毛骨悚然,却有着无与伦比的兴奋。我觉得许多孩子在阅读之初都伴有这样的感受,那些后来被冠以“通俗读物”的书,以浅显的文字、扣人心弦的故事,紧紧抓住孩子的眼球,激荡其最原始的想象力和对神秘事物的好奇心,这在某种程度上说,比连环画更具有启蒙意义。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当时我只是觉得好玩。这“好玩”大概持续了两年,我从恐怖小说延伸到科幻小说、侦探小说……卫斯理的《蓝血人》、《透明人》,我看得废寝忘食;江户川乱步、横沟正史,严丝密逢的推理逻辑,让我如痴如醉。但是有一天,我突然觉得不满足起来,像后来对待现实主义一样(或许是阅读太频繁的缘故),我觉得手头的书跳不出一个雷同的框架,所有故事只是被换个方式讲述罢了。意识到这点,我的头上像被什么东西敲了一下,那时我读小学五年级

  二

  我的童年有和别的孩子一样的色彩,在九十年代的小镇,村落的组合还保持着最紧密的联系,邻村的孩子会混在一起,玩各式各样的游戏。我因为书的缘故,告别了那种人来疯的胡闹,穿梭在故事中寻求想象力的驰骋。我的阅读兴趣的第一次转变,来自一位语文老师。那是个很漂亮的女人,大大的眼睛,一头乌黑的长发。她知道我喜欢看书,有一次,放学后,把我叫去了她家。那是我在雨宁书店之外看到的第二个藏书如此丰富的房间。两口书橱,一尘不染,书的摆放规律有序,甚至能闻到一股淡淡的清香。她问我,平时看什么书?我告诉她。她笑着说,你试着读读这个。从书架里抽出一个线装本,湖蓝色的封面上,写着四个字:聊斋志异。

  我以前听说过这本书,因为碍着文字的难懂,几度作罢。但语文老师对我说,遇到生僻的字多查查字典,你应该读这样的书。我的新旅程就这样开始了,慢慢适应,并且学会了比较,我发现同样是写鬼,通俗读物以制造恐怖氛围,突出恶人之恶为能事,《聊斋》却能写出美来。那坐在树上爽朗笑着的婴宁、善良的小倩、青凤、河水鬼和公子的友谊……都给我抹不掉的印象,尤其是山坡上若隐若现的“双灯”,像一幅画刻在了我的脑海。

  然后是洪水开闸,一发不可收,我相继看了《子不语》、《谐铎》、《淞引漫录》……我当时还不知道,那些书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古典文学”,语文老师为我提供了一种跟以往的阅读截然不同的途径,她自己也是它们的爱好者。我们经常在放学后一起回家,讨论故事中某个角色的命运,但她自己的命运是悲惨的。现在想来我还不能相信,就在小学快读完的某天早上,班主任跑进教室,一脸惊恐地说道:语文老师在这天来学校的路上,出车祸,死了。

  我久久回不过神来,当上课的铃声响起时,我趴在书桌上哭了起来。那天晚上我坐在床上,脑袋里有一些东西挣脱欲出。我想到那个书房,淡淡的香味,突然对一些经验产生了怀疑,先前读过的书,我觉得都是虚幻的,它们在现实面前显得那么脆弱。现实第一次在我心里打下了印记,它是残酷的突如其来的让人不可防备的。从那时起,我决定,要了解“现实”。

  作为一种流派,现实主义延续几个世纪,它的存在是一种合理。但我在阅读之初,不为随大流和盲从,只为敲醒这颗浸染虚幻之风日久的脑袋。外国文学就在这时作了我的老师,谁能相信我靠着自己的摸索,从雨宁书店拿了《约翰·克里斯多夫》三卷本,花一星期时间读完,《静静的顿河》这样的书,我也只是花了四天的时间。那时的阅读是囫囵吞枣的,有一点赌气,虽然现实主义作家的身影现在已经模糊了,但有一位,留了下来,至今对我发生着潜移默化的影响,他就是契诃夫。

  契诃夫是伟大的,他的作品充满浓厚的异域色彩,不管是辽阔的草原还是西伯利亚冰封的寒天雪地,都如此迷人。他的小说中,洋溢着一种挥之不去的伤感,读万卡给远方的爷爷写信时,我流泪了;读《哀伤》,那个死了儿子,无处诉说,最后只能与马对话的马车夫,久久在我心头作痛。这样的氛围,符合我当时的心境,我想,契诃夫是真懂命运的悲惨和无常的。在他的安抚下,我渐渐从悲伤中走了出来,我的眼界放开了。就这样,我读完小学,度过转瞬即逝的初中时光,上了高中。

  三

  高中是要住宿的,因为离家近,我每星期能回来一次,我对现实主义的遗弃也正发生在某个周末,而寻求新知的来源依然是雨宁书店。那时,店面已进行了整修,在我眼里,店主一下子老了许多,在机缘巧合下,我得知他离过异,有个女儿,以前跟母亲过,长大了跟父亲亲近起来。我第一次遇见她是在一个午后,一个清秀的女孩,站在阳光下,身穿白色羊绒衫,一头长发扎成辫子。我问店主有没有前卫、新潮的书,店主就把她介绍给我,让她帮我找。

  这个你读读,她拿了一本书给我,语调和动作让我想起当年的语文老师,真像。我拿着书,瞥了一眼封面:《喧哗与骚动》,作者:福克纳。

  谁是福克纳?语文课本以及积累的知识,都没有这个作家的名字。但我又不能表现出孤陋寡闻的样子,“欣然”地抱着书回家了。但那晚床头灯幽暗的光线下,我经历了一个茫然的过程,之前所有的阅读经验都失去效用,我根本理不清小说的头绪,只觉得许多人在叽叽喳喳说话。碍着面子,我又不能承认自己看不懂,过后再见到女孩时,我找了一句可以搪塞的话:这正是我想要的小说。而我的心里开始建立起一个新的读书标准,那就是越乱、越看不懂的书,越好。于是我发现了伍尔夫、普鲁斯特、乔伊斯……我知道他们有个共同的称号叫“现代主义”。女孩成为了又一个可以跟我交流读书心得的人,午后阳光射进玻璃窗,书店内有一种静谧的美好。女孩扎着辫子坐在我对面,我的心突然一阵慌乱。

但是母亲对我的这种看“野书”行为表示了反对,她是典型的家庭主妇,一心只希望学习好。弟弟是让母亲满意的,他的成绩一直都是全班第一。我每次升学考,分数都差几分,要花冤枉钱。我不知道高中那段时光是怎么过来的,更不知道,凭我这种吊儿郎当的态度,怎能考上大学。但事实就那么奇怪,当高考结束,我的分数正好跨入本科的门槛,我近乎亢奋地跑到雨宁书店,想把这个消息第一时间告诉女孩。出乎意外的是,女孩落榜了,她只考到专科,父亲让她重读,她拒绝了。站在她面前,我不知说什么,那天,她哭了。

  我不知道她后来还有没有坚持看书,因为就在我上大学的第一个学期,她回到母亲身边,我们连正式的告别都没有。有些事,我强迫自己去努力接受,保持波澜不惊的心态。我重新回到了一个人的世界,那时陪伴我的,仍然只有书。

  四

  我对大学印象最深的是那个九层楼的图书馆,它的外形像世博会的中国馆,全身赭红色。那里的书简直就是矿产丰富的宝山,一眼望去,书架连着书架,几无尽头。入学后,我一头扎进图书馆,制定时间表:每天早上七点起床,看书——吃饭——看书。我连课都很少上,那时的学业轻松到让人不敢相信,时间都是自己的,虽然有时免不了教授要点名。我的涉猎更为宽广,哲学、美学、心理学、历史、政治……我接触的作家有佛洛依德、萨特、汤因比、罗洛·梅、冯友兰、朱光潜……我甚至还看了佛学,记得自己抄过一整本南怀瑾解说的《金刚经》,母亲一度以为我得了神经病,当然阅读最多的还是文学。那时我看书是很用功的,图书馆十点闭馆,回到寝室,熄灯后,拖了张椅子来到楼梯口,就着一盏昏暗的吊灯,接着看。室友都在玩游戏,在他们眼里,我是比鬼还神秘的存在,但我乐在其中。

  那时我已有了成为作家的念头,开始练笔,先是用笔,大一在莫名其妙中完成了一部长篇(手稿不存)。后来改用电脑,地点是在离学校不远的“大学生信息中心”,那也是个图书馆,藏书比学校还多。我置身书架之间,敲击着键盘,有一次,班导意外地打来电话,说你小子每天旷课,还想不想毕业了!

  我不知道那时怎么会有那么多东西写,每天一坐就是几个小时,闭馆走出门,心头有一种充实的感觉,仿佛浑身上下被什么东西塞满了。我戴上耳机,听着音乐,走回学校。那是条很美的路,华灯初上,露天公园内,树木成荫,人工湖上夜风吹拂,水波微微荡漾。我构思着第二天要写的内容,脚步踩在鹅卵石道上,不知身在何世。

  我很怀念那种感觉,现在我坐在书房内,依然敲着键盘写一些漫无边际的文字。这几年,我有了一点收获,已有东西陆续发表在全国或大或小的杂志报刊上,我第一篇刊发的小说,拿给父亲看。他很认真读完,然后对我说了句:“这种东西当兴趣可以,别钻进去。”我是个爱钻牛角尖的人,对自己认定的东西,不想轻易放弃,母亲则将责任归结为父亲最初带我走进雨宁书店,“现在这个社会,谁还做这个。”

  我一笑置之。

  我去雨宁书店,现在的店主更加老了,甚至有了几根白头发。有一次,他留我下来吃饭,席间喝了好多酒,突然叹一口气,没说一句话。我想起第一次来这里,他让我自己找启蒙读物时的场景。

  我也给他女儿写过信,得知在我上大三的时候,她已由同村的一个人介绍,和比她大三岁的男孩结婚了。回信中,她很客气,说有些事情,她现在偶尔还是会想起。

  我提了一些水果去看望小学语文老师的家属,我又走进那间充满淡淡香味的书房,书上一尘不染,她母亲每天都会来掸拭。她的照片放大了,挂在南墙上,很温和地对我笑。

  有些事,我强迫自己去努力接受,保持波澜不惊的心态。我走在小镇的路上,看到周围色彩斑斓的事物,尽管外界纷纷扰扰,但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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