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文书舍

首页 > 美文 > 散文随笔/2019-01-27 / 加入收藏 / 阅读 [打印]

一个从未谋面的朋友,电话中她的一个观点与我的全然相悖。未等我萌生出与她争辩的念头,就已看见她的话透着一层青铜的亮光,于是我基本判断她与化文书舍的气场是相互接通的,像地下井水之间的往来。记得当时我正在用五代徐铉的话,很老夫子地为她解释“屮”的意思。屮,上下通也,像草木的萌芽,通彻地上。我说真正能上下通彻的,应该是思想的动。而她的表述恰恰相反:果真通天入地的,只有在思想睡眠之时。

  化文书舍地处湖滨南路150号。原先是个酒吧,后来倒闭了。明一把它接手过来。改造成一个书吧兼茶室。就在打通二楼墙体的时候,发现墙上两个漆书的大字:茶缘。大家这才发现早在酒吧之前这也是一个茶室。现在整个房子面东,三层楼。正对青山湖。楼前有一片香樟树的影子——风来影动,妩媚可爱。

  那天我在化文书舍捧着一册书发呆,突然发觉了一个奇怪的现象:顺着放置的一本书,掉一个个,一些相同的字符就会在阵行中悄悄地凸出来,变亮。这些字符在整个版面中使用的频率之高是我之前万万不曾料想到的。接下来,我把书掉转回去,这些奇怪的身影随即隐没,如有鱼上钩,浮标下沉。这个现象不得不让人怀疑,在文字的丛林中,也暗藏着类似于草木皆兵的典故?在书舍,有些词同样是不经意的大量冒出,形成它们自己的势力。譬如:接通、频率、行家、清明即是。不过用不了多久,还是会选择沉隐的方式。

  与“化文”交道,屈指来算,时间不长——顶多四个月。我庆幸现在终于找着了一个阅读它颇为合适的视角。尽管那些词汇继续在空中大量的奔跑着,但那些原来极为突兀的词——棱角已经完全被时间的钝器磨光了,当然这并不是分别心消灭的缘故,分别心是断然不会消灭的。关键在于看待事物的角度如何变。周末去书舍吃一回茶——于今已然成为生活的惯例。每每嫌自己思想里囤积着秽浊太多,需要茶水这样东西帮忙荡洗掉一些。那天我基本上是把参加茶会的计划给抹掉了。原因是饮食不慎,无端给身体徒造了许多的不适应。到底是出于好奇,半开玩笑的,想借此验证一下他们那儿茶水的功效。拖着病体勉强去了,透过前门的玻璃窗,屋子里的光像一个饱满的圆球,我身子顿时凛了一下。绕道走后门进去,文瑞,明一在。满屋子人已经就座。还是那一股像黑木炭般的静从心房的左边直穿而过。不过与茶与灯光都无关。静所关乎的是人群之中、人心之间相互感应的程度。手捏茶瓯,味蕾在茶水中舞蹈,这无非是静的一种表达方式,就像语言之于思想的关系。

  到三楼的洗手间方便。看见一条竹篾的帘栊从天花板静静地垂到地上,便器里的水流始终轻柔地溢出。使便器莹洁不污。防滑地毯上始终不见一点水纹的印子。心里边的安静就开始一点点变得茂盛。思想被真正接通是回到大厅的茶座,听明一给我们讲述行走在内蒙的种种。有一群牛分散在草地的四处,意态安闲地吃草。因为他的一个念头关乎于牛,不久就有百十头牛朝他的方向围拢过来,眼睛里透着交流的渴望,另外的一则更像《五灯会元》里关乎蒲团柳絮、竹针麻线的故事:明一早餐馒头多吃了一只,他的师傅同庆说起天边的芝麻粒大的一点事儿,他心中立马就知觉了,为此而惭愧不已。

  煮茶的声音在继续把“静”的氛围拓宽。明一说话依然三停两顿:草原的轮廓呈现出的,就是那样一种简单的温柔,它单纯、博大,很像是一块高倍数的放大镜,哪怕内心极微细的一丝情感,在上边就奔涌得像一条大河。这让我联想到小时候祖辈的劝告:早晨起来务必要起善念,清早的菩萨是最灵不过的了。现在回想所谓的菩萨,所指应该都是自己的内心。清晨一元复始,更新万象。芜杂的念想还未有萌生,人世的喧嚣尚未有腾起。因为疏朗,所以清明,以清明故,有神灵在。然后是有人走前来给你斟茶倒水,你也全然当做没见,继续闭目,定神,正襟危坐,像一个很认真做功课的道士。茶瓯加上一只白瓷做的茶托,如一把刃附带一条宝鞘——它们静待在茶案之上。主持者在座中温吞水地介绍此款茶的产地,性味。手里提着一只大壶把茶水分散地注入另外几只玻璃容器,然后抛眼色给烧水工。旋即就有一后生上前接过壶,转入到后边的厨房去打水。下面七八桌人将袖子稍微捏起。刃,随之流出剑鞘。茶友们的嗅觉与味蕾开始绽放了。鼻观凑上去,先嗅一嗅茶香。舌头是一把灵活的刀子——在茶水中搅动着。到后,茶水终于开始发力了,那些刀子最终被降服。而这个过程中,一张更为巨大的静——正在降落。

  本质上讲,“接通”也是“顿悟”的一种。当然正如魔法师的演绎,以上罗列的诸多道具亦不能少。《易》上说往来不穷谓之通,正好说出了它的本来意义。接通的所谓天地,原来都只是自己,接通无非是在加速自己内在的循环,使思想往来无穷。在身体之中疏浚淤积,打通关节。

  因为那天的气氛,使我整个人的精神好是充沛,这无端让我想起林和靖曾以“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来给梅花写诗的。个人的思想简单到三两束,斜斜横于半空。空气呈现出一种澄明的质地。因单纯而有包容万物的气量,善与恶因此被放大,眼睛明察秋毫,思想彼此观照,一股巨大的督促之力因此而产生。

  后来我又反复的咀嚼朋友的话,的确对极。思想睡眠很轻巧的就接通了天地。庄子倡导无为,所以能够逍遥。简单与安静了,方能读出世间的有情。每周去书舍聚会一次,有意把个人身上的灰尘拍打掉一些,包括拍打掉那些华丽而繁缛的图案。化文并非在玩倒装的游戏,而今“文”确实已到了非化去不可的地步。自古至今。“文”一直是一枚巨大的隐喻,如藏在纸上的一把锋利的刻刀。天地被他刻画分成无数方的小格;《尚书·舜典》里早就说了,经纬天地,曰文。文在开始也是好的。只是到后来。由“文”而衍生的各种门类的标准、细则太多,反而把人给捆绑束缚了。而今的文负重太深,化去了为好,一棵树,由树干转向枝末,正是末世的征兆,纤细了东西,岂有不灭亡的理呢——凡此种种,都是因为不懂得疏旷之美,而种下的种种孽根!

  看马蒂斯(Henri Matisse)的线描人体,最大的收获:简单才能够丰富,画面上能够让人活过来的线条,就那么寥寥数笔。生活中许多事物张开巨大的羽翼,许多人被它庞大的阴影罩住。稍微明智的人,看出了其中重复与堆砌的部分,于是该剔除的剔除,该合并的合并。事物复呈现出清朗的面目。那个下午天气清爽。青山湖畔杨柳成行,许多人蹲在阴凉地里垂钓。岸边的化文书舍中语言像一些坚硬的金属在互相碰撞。我安静的坐在靠北的藤椅上。明一的整个身体背窗,正在给茶壶里续水。开始我也是认真地听取每个人的发言。语言凡在幽默与睿智之处就献出掌声与微笑。后来听着听着,思维便幽幽下沉。变得一片混沌。语言的轮廓线彻底被冲淡。显示出来的无非是一些高高低低的曲线。很像马蒂斯绘画时候所用到的那些线条。我看了一眼明一,因为背光的缘故,他脸部一片暗色。我想起这些线条的起伏正好与物理学中说到的“频率”极其相似。后来我发现只要抓住了这些频率,那些言语者的魂——轻而易举地也就被我抓住了。我甚至可以闭上眼睛,来猜想他们的面部表情与思想上的变化。根据这个。我发觉这个世界上的人远没有之前我想象的那么多。许多人说话的频率是相似的。完全可以像纸一样的重叠起来,压缩成为一类。如此一来,世界必定将不再那么喧嚣。一切都都将会是清明的,自在的。回归到舜尧的时代。

  没料到事情有那么巧。那天在书舍唱歌。居然又与“频率”这个词当面撞见。合唱的歌曲当中,有许多我之前根本就没有过接触。与词不但一无所知,曲子也到底是亨不像的。那天我混在人堆里,歌声响起,嗓子眼很自然的就一把伞似的张开了。一曲《茶道之歌》,照旧不会唱。可这些人身体里暗藏的频率,于今已然是被我吃得很准了。我发觉歌声像山丘一样高高的矗立在那,我将嗓子里的声音尽力地朝上面码。尽可能的去够着它的高度。我想只要把声音藏在里面,而不为人知,我的愿望就基本上实现了——如此一来我必将加大这团声音的分量,很隐蔽地加大着它。并非像刺刀似的直刺进去的,破坏了它内部的结构。

  那天与明一坐在三楼喝茶,窗帘并没有拉上。听着楼梯响,接着上来了几个面庞很亮丽的人。原来也是明一的朋友,来自于商界。他们看到楼上有灯,窗子上还印着一大片明一的影子。所以就想着上来蹭茶喝。我觉得商贾这个群体是很有必要坐下来喝点茶的。因为世界的喧嚣多是由他们引发。现在大家一谈及文化,就觉得繁缛与奢侈了。我觉得文化真不该是件生搬硬套的东西。首先你得好好地去理解它,是否拥有,拥有多少是另一码事。一个不懂得从古玩中寻找趣味的人,看见一件商代铜鼎也依然会与一堆钱币画上等号。我想只有把文化嵌入生活,使自己成为它的一部分,文化才有可能衍变成民众的信仰,使这个民族享有内在的支撑。卢梭认为寓言会把纯朴的小孩子教得复杂,钱老的意见却与此相左。他说寓言恰恰是把纯朴的孩子教得愈发简单了,简单了,就愈不能适应这个社会。若按钱老的话说,我想寓言最应该去为那些一派正经的大人准备,因为人间的悲喜剧多数是由他们来导演的,某种程度上说,世界之所以浑浊复杂,他们有逃脱不了的干系。假设书舍的茶水真能够把人心淘洗得简单。那些手上捉着城市脉搏的人,是必须来这儿喝喝茶的,顺便享点清福,听听明一兄的准备的茶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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