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乡村人物的江湖轶事
老屋日渐衰落,卵石砌就的墙体似乎不堪百多年风雨的蹂躏,一块块挣扎想摆脱时光的重负。板壁腐朽,椽檩下坠,仿佛能听到那来自骨骼深处的沉重叹息。羸弱的屋脊上一片片逐渐风化的青瓦犹如一本发黄线装的册页,在一个既定的时空中记录着一个家族的故事。老屋是有灵魂的,每当天光透过瓦楞的空隙,照射着无数的尘粒在幽暗中舞蹈时,每当风从板壁的罅隙里传来窸窸窣窣的细语时,每当雨水顺着檐下的竹笕在天井的大缸中漾起一圈圈涟漪时……我仿佛都能看到老屋的灵魂在蹑手蹑脚地四处行走。老屋庇护了父亲一生,在特殊的年代也变成一顶沉重的帽子困囿了父亲一生。逐渐衰老的父亲与逐渐衰老的它似乎浑然一体了,在不断的修葺中也补缀着一段段往昔的记忆。每每回家,被父亲拾掇得干净整齐的宅子就如一件浆洗得发白的青布大褂,泛着朴素慈霭的暖意;虽有星星点点的青苔在天井的石板和卵石缝里泛着沧桑,盎然的兰菊和凤仙却也活泼泼地摇曳出节令的诗意。
堂前时常坐满了前来喝茶聊天的人。在我日渐稀疏的回归之旅中,惊讶地发现,往昔隐在“伯、公”称谓后的几张老脸如今竟然常在堂屋出现,且熟稔又亲密,仿佛他们一直以来就和老屋如此毫无隔阂亲昵熨贴地同生共息着。那些沟壑纵横的脸上没了往日的疏离和木然,多了份老秋阳般的恬淡和煦。时光滤去了很多东西——政治的风云,生活的重轭,人情的恩怨……,乡村的味道似乎在这时候才被一米阳光、一壶酽茶扯得醇厚而绵长。人老了,封存的往事就像一壶加了温的酒,咕嘟嘟地总想冲开记忆的闸门倾泻出来。我赫然发现,一些乡村人物经过了时光和口碑的演绎,虽不巍然于庙堂之高,却铿锵于江湖之远。而作为一个村庄曾经的“大户”——老屋的沧桑和特殊的渊源,无疑成了这帮耄耋老人追忆似水流年的一道绝佳背景;通过他们,又成了那些远去的灵魂盛放自己的大舞台。就像上演一段段的皮影,每个人物经过乡村言语的反复镂刻,变得繁复细腻,栩栩传神,透着质朴生动的野趣。松贵爷就是其中被演绎得活色生香的一个。
一
长潭镇是一个很小的镇,却很繁华。两县交界特殊的地理位置,使这个小镇变成了要冲。应了地灵人杰的古训,自古以来无论高官还是巨贾不乏其人。使得这个崇文尚武的山乡小镇不光有了人文的厚重,也多了些传奇轶闻。上个世纪,当第十九个百年刚露出新世纪的曙光时,八国联军就冲进紫禁城把清皇朝的大本营窃掳殆尽,那个躲在帘子后操纵中国命运几十年的寡妇仓皇出逃,全没了镇压“戊戌六君子”时的威风。几年后,辛亥革命把皇帝掀下了金銮殿,内战的烽烟四起,分解着社会原本的一切。二十年内战自残自黩的割据局面,杀戮、争夺不断在中国大地上演,人民也因此负担种种不幸的命运,死的因此死去,活的也经受着种种动荡不安。1920—1930年期间,表面上,长潭这个偏远小镇的生存方式好像今古相同,不分彼此,对于那些勤俭耐劳的农民来说,只要在上的不过分苛索他们鱼肉他们,就不至于铤而走险发生问题。暗地里,镇上的一些大户逐渐增强了保全财富的装备,多了十几二十支保家枪,镇上也多了些复杂的带武器的人物。
这时期的松贵爷正好是个青壮后生,家姐桂香,长得白净高挑,细致动人,嫁给了宁波的警察局长,每每回镇上省亲,穿着丝绒旗袍的身姿,婀娜得像春天的一株桃花,到哪都灼痛人的眼光。坐着藤轿子,带着一队勤务兵,虽比不得红楼梦元春回荣国府般姹紫嫣红但也是一派风光。如此一来,门庭自是被人高看一眼。松贵爷长得瘦小却精干,为人爽直仗义,邻里有困难他肯相帮相助,坊间有不平事,本身个性就爱打抱不平,敢于出头说公道话,有了姐夫这一背景,底气自是更足。最初,随了家姐在宁波谋了份差事,做了几年觉得不自在便回到了镇上,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了,说话办事愈加显得有分量了。镇上但凡遇有红白喜事,也常请他去坐席吃酒,遂结交了一帮弟兄。镇上多是靠手足贴近土地生活的人,或是做商贩、手艺营生,随着大社会的变动,也产生了一种游离分子,平时既无固定生计,也不下田,镇上谁有势力谁无势力心中都有谱,平时靠摆小牌桌抽点头,找着机会也爱施点小讹诈,有大桩买卖爱插个热闹,分笔小油水。这些人三五成群平时聚在一起吃吃喝喝,有点江湖义气,困难时也能相互照应,俗称“破脚骨”。不知不觉间松贵爷身边就聚拢了这样一帮人。松贵爷住在“官仓”,这帮人就一天到晚聚在官仓喝酒、吃茶、打牌。绿房子“官仓”原是区党部驻地,不知何故竟成了松贵爷的住宅。这是一幢风格迥异的二层楼建筑,墙面、地板皆漆成绿油油的,玻璃窗也是绿的,屋子四周绕着宽绰的走廊,围墙很高,颇有几分森严的味道,房子瞧着气派,里面陈设并不堂皇。厅堂中间黑沉沉的一张八仙桌几张太师椅,算是像样的家什,中堂上方挂了很大一幅松鹤延年图。松贵爷终年在腰间系一块双幅青布围裙,仿佛穿着一件马褂。端个茶壶或烟袋在中庭一站,不拘言笑的神情常令一帮小弟兄心生畏惧。他也做生意,开始做的是烧饼、油条的生意,后来就专氽油条,他氽的油条又长又大、又香又酥,既可下饭,又可当点心零食,是当年镇上有名的吃食。说起来,这油条、烧饼手艺还是从宁波学回来的。他每天早起在横街做两个小时营生,卖完固定的数量就不再劳作。泡上一壶茶径自坐在堂前抽旱烟,家里一帮吆五喝六喝茶打牌的人,他任由他们闹腾。一锅烟抽下来,市面行情,坊间轶事就听得七七八八了。磕磕烟灰站起身,把双幅围裙一撩,立即跟过来两个小弟兄,松贵爷走出大门,穿过横街,顺脚儿从上街头一直往下街头走。
长潭镇只有一条主街道,石子弹路面,中间像长布条似地铺了一溜青石板。街面并不整洁,逢雨雪天,往来赶市的蒲鞋、草鞋带着一串串黄泥脚印烙饼一样烙在街面上。相向而立的两溜儿铺面倒是很稔熟似的、面对面相互守望者,门窗错开,墙壁紧挨。灰墙、乌瓦、木门槛儿,朴旧、灰暗的铺面高矮大小都相差无几,酱坊、米店、理发铺、当铺、药店、茶馆……一溜儿排开两边,一般分前后两进,前面是铺子,后面住家。宝善堂、保和堂药铺是比较大的,铺子中罗列有羚羊角、穿山甲、虎骨、牛黄、马宝,无一不备,一排排整齐的药柜里是上百种草药,一屋中也就常年笼罩着草药散发的香味。名号响亮的还有老义丰布庄、姚聚源杂货店、五成杂货店……这几家店铺每年会拿了金折挨家去拜会附近家底殷实的大户或有名望的士绅,士绅们购物不必付现款只需拿了金折去店铺,年终再统一结账,比现在的信用卡还便利。小镇每月单日成市,逢小月的,两单日凑一起就成了双市,双市就更为闹猛,瘦小的街道常常被挤得水泄不通。下街头有两座庙,一座关帝庙,一座古同庙。柴市就设在庙门口,是众山民的集散地,也是最热闹的所在。每当镇子像个揉着惺忪睡眼的孩子还恋着被窝的那丝温暖,排门还将开未开时,卖柴的汉子就从四邻八乡汇聚过来了,风把汗褂子的味道裹夹着柴行的行爷过秤的吆喝声传得很远很远。少顷,石板路上泛出青白的天光,馒头豆浆铺子的蒸笼就腾腾地冒起了热气。伴随着渐渐杂沓起来的脚步声,街两边的木板排门被一块块卸下,沉寂了一晚上的街面像被揭开了帷幕,市井百态又再一次隆隆地上演。各色的簟、匾、箩、筐、盆、钵、瓶、罐……装满各种生活的琐碎、庸常,以最可人的姿态摆在了街两旁,吸引着过往行人的眼球。油饺、春饼、番酥……翻滚在热腾腾的油锅里,带着张扬的、粗鄙的香味吸引着过往的人群,月饼、香糕则在玻璃罩里泛着精致、尊贵微光,糕干、麻饼、桂花球、金枣等被堆在白铁屉盒里,等着被旁边的油皮纸袋装起提走……这些活色生香的场面每每给赶集者一个极其动人的印象。小镇民风淳朴,做人浑厚,长期以来也形成一种氛围,经济上有优势的,自然成了镇上的头面人物,统治者,首事人,负责着镇上的大事。像松贵爷这样有点背景的说得上话的手下又有一帮人的,就俨然成了市面上日常治安的维护者。每日里,松贵爷从上街头倒背着手走来,不徐不疾的步子,青布棉袄绾起一截袖口,束腰及地的双幅青布围裙随风而摆,赳赳的神气像个去校场检阅的武都头。沿途应答着坐在门口纳布鞋做针线的老妇人的问候,和迎面刚跨出馒头豆浆铺的老秀才寒暄着,谢绝王二麻子喝两盅的邀请……这样热络中又带着丝客气、恭敬的乡情,总是令他感到满足和自豪。
每年青黄不接是农民最难熬的时节,小镇周边都是山地,稻米产量并不十分丰足,米市行情见天看涨。有的商号米店就趁机屯粮抬价,有的还做些不干不净的手脚。一次,松贵爷得了消息,带了两三个弟兄就上街了,径直往米市走,米店门口一簟匾一簟匾的米白花花的映着人的眼。松贵爷俯下身仔细察看,伸手抓了一把在手中使劲一捏,摊开手掌后米粒没有像细沙一样哗啦啦往下流,反倒像见了糖的蚂蚁,粘在手心不肯下来,就蹙起了眉头。拈起一粒,放进嘴里一咬,唇齿间没有传来预计的脆响,反倒像嗑上了一块红糖块儿,齿缝里都是碎末儿,还隐隐透着股霉味,就“呸”地一声啐在地上,抬起一脚,“哗啦”一声,架在长条凳上的一匾米全倒扣在地上,米簟匾还咕噜噜旋了一圈重又扑到在地。松贵爷这一脚俨然是出拳痛殴镇关西的鲁提辖。人群静谧了三秒,哄地一声像炸了窝。“松贵佬来啦!”有人大叫着向下街头的几家米店跑去。“街里街坊地,做生意不要太黑心!”撂下这话,松贵爷就气昂昂地向另几家米店走去。一路下来,跟着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众人尽皆喝彩,被踢的店家自知理亏并不争辩反抗,只得面红耳赤地在众人的指指点点中羞愧地收拾起烂摊子。小镇有自己的规则和人情,虽然也同样有人事上的得失,到恩怨纠纷成一团时,也会发生口角或仇杀,然而总的说来,只要集市不受战争影响停顿,不受土匪影响混乱,人们还是希望在乡规民约中按着惯有的秩序安分乐生。如果像此番僭越遭到了整饬,便免不了羞愧和尴尬,并不会死乞白赖再把丑剧演下去,或再恶行相向滋生祸端。
二
松贵爷算起来应该是祖父的堂兄弟,也没什么文化,对祖父甚是谦恭。每看到祖父替人题写牌匾碑文时,更是满脸崇敬。祖上靠着承袭累代勤俭节约,有了一定的家产。门庭保留一些传统规矩,每有客来,必款待茶水点心。祖父也明白家财聚散之理,平时赡亲恤邻,为人慷慨。兵荒马乱的年月,家中往来各种复杂的人物都有。到了抗战时期,县大队的武装力量也加强了,各乡都组成了乡团兵,来吃饭喝酒的人中也就有了些穿着土布褂子,腰间别个驳壳枪的团丁。常常是一个客人前脚刚走,另一个客人后脚又进了门,老实内敛的祖母整天围着锅台,不得空闲。因了家中常年这副迎来送往的热闹光景,便常有村中闲汉来蹭吃蹭喝,这当中有些就是如今来堂前喝茶聊天的人。其中每天必到的就有一个臭仔癞子,头上经年癞疮流脓发臭,长得彪悍、狠辣,人极聪明,却整日不务正业,尽干些偷鸡摸狗嫖宿赌博的勾当,连家人都不待见他。祖父念其是自房里的子侄,从不曾嫌弃。臭仔癞子每日里出入我家就如自家般自由,逢有客,就坐下和客人一起吃喝,如没有,就径自去厨房拿了饭篮,就着碗橱里的剩菜,也能稀里哗啦扒上三大碗冷饭,吃完抹抹嘴巴就走。此人起先还只干些用镰刀收获他人的庄稼的勾当,随同民国长期内战社会堕落的发展,到后来就上山落草学会用火器收获他人的财物,干了好几桩奸淫掳掠的恶事。大概因为每日里白饭喂养稔熟了,连带祖父最后也成了“农夫与蛇”故事的主角。松贵爷鲜少回来,每次来,在堂前一坐,只顾陪着祖父抽烟喝茶,照例寡言少语。认真地听祖父说些家国大事、历史掌故、桑梓趣闻,听到兴致处,便把细眼一眯,淡然一笑,鼓鼓的两个腮帮子像含了两块硬邦邦的大冰糖,特别憨厚的样子。对于村人,他总抱着一份奇异的乡情,但凡村人去长潭赶市遭遇不平或与人发生龃龉,不管认识不认识的,只要找到他,他总是仗义地替他们撑腰做主。松贵爷的大多事迹也是由着村人的演绎变得神乎其神,松贵爷的形象也是因了这些事迹变得更加光辉了。
有一回,下道地的荪标叔担了一担柴去长潭镇上卖。荪标叔长得人高马大的,一担柴禾都是一人多高的上好棍柴,虽用藤箍拦腰扭得扎扎实实,免不了一些枝枝梢梢七丫八叉地从捆缚中伸展出来,远远看去就如两个大草垛在肩头上下颤悠。天蒙蒙亮,荪标叔就赶了几十里山路,来镇上赶早市。一路风风火火地挑着担子从上街头往下街头赶。街上往来行人还不多,两边的排门刚打开,店家和伙计正带着晨起的慵懒拾掇着铺子。走到中街,荪标叔收住脚步,柱下担子准备换个肩,刚侧过身子,只听“啪嗒”一声,一股浓郁的酱香像瞬间怒放的鲜花四溢开来。原来几根不驯的柴梢把酱坊店门口摆放的一个酱钵头划落在地,跌得粉碎。身穿葱绿色花布袄的酱坊师娘张翠花正坐在柜身里面一面哼曲一面抬着一双白胖的手对镜子理鬓脚。闻声探头一看,立马放下镜子从柜台里扭身出来,麻利地一把揪住荪标叔的前襟。荪标叔被揪得身子往前一倾,柴担子也跟着晃了几晃。“卖柴佬,打了人家酱钵头了,还不快赔!”酱坊师娘张翠花锐声叫喊起来。荪标叔一看,柴禾没卖掉,反倒要赔一钵头酱了,一时愣怔在那里呐呐地作声不得,汗水顺着面颊流出一条条黑乎乎的“溪流”。张翠花一看他那副闷声不吭老实巴交的样子,越发得理不饶人地嚷嚷起来,行人渐渐围过来看热闹。见张翠花泼辣的样子,荪标叔只得虚怯怯地央告等卖了柴再回来赔酱钵。张翠花眼一瞪,薄薄的两片嘴唇噘得像个火力十足的枪眼:“不行,我到哪找你人?要么你就把这担柴放这里,要么就赔现铜钱。”荪标叔看了看近二百斤的柴担子,除了冲担头上挂的饭蒲袋里吃剩的半个饭团,囊中空空如洗,不由得进退两难。恰好这时候松贵爷从上街头下来,走到中间一看。问:“哪里来的?”荪标叔面红耳赤地回答:“毛林的。”“湘荃认识不?”“是自房里头的阿哥。”“那你把柴担挑去,中饭到官仓吃。”转头,松贵爷对着酱坊师娘说:“得饶人处且饶人,你要赔,到官仓寻我松贵佬赔。”张翠花也是个玲珑人,见此情景连忙赔笑着说:“说哪里话呢,哪好意思要你松贵哥赔啊,算了算了,走吧。”荪标叔如蒙大赦挑起柴担对松贵爷千恩万谢地走了。回到家中,此事不消半天便传遍了全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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