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节的青豌豆
1
妈在乡下老家。今天母亲节,只好在电话中,祝她快乐——妈60多岁了,农村老太太,可能并不知道这个洋节。但儿女的祝福,怎么也不会错。
奇怪的是,电话通了,却一直没人接。闷闷地挂掉,有些莫名的担心——后来才知道,我电话过去时,她在医院输液。问原因,说是腰部的疱疹,本来已有所好转,却像这段时间的天气,莫名地又反复了:痛,在医治。
昨天还晴朗的天,早上起来时,下起了雨。滴滴答答的,一直在窗外,响。
2
春节后,妈差不多一直呆在我这里——从2004年父亲去世,每到农闲,妈都呆在我这里。帮着买菜,煮饭,洗碗,拖地,抹灰,收拾屋子。这些活,并不复杂,但她粗糙惯了,再下细,也难尽善尽美。毕竟,是农村老太太,一直大大咧咧的,哪里能够精致地讲究?很多时候,费了力,却不能讨到好,所以总不免郁闷。
眼看着天暖了,麦要熟了,油菜要黄了,田里又该下秧苗了。妈再也呆不住了,成天念叨着要回去——于是就回去。割菜籽,育秧苗。忙忙乎乎的。偶尔电话里问候她,听到她的声音,响亮,干脆,便知道她的快乐。
或许,只有在她熟悉的那片土地上,那个村落里,她才能那样快乐。
3
妈回去没几天,就听妹妹说,老人家胆囊有炎症,痛。赶忙打电话回去,妈说吃药、打针、输液好些天了,快要好了,却又莫名地得了“蛇缠腰”,即所谓“带状疱疹”,腰部一带,长满小水泡,热痛。正在吃药,敷药,输液。
这些,妈本不想让我们知道,只告诉了一个亲戚,那亲戚打电话给妹妹,我们才知道实情。于是隔三差五打电话回去,再三叮嘱她,要好好医治。也说过要回去看看,她却说,你们忙,不用跑。又说,反正等两天就会过来——媳妇生日到了,她要过来,给她做生。年年如此。
妈来了,腰部的疱疹,还没好,还在吃药,敷药。而且,因为放不下农活,她头天来,歇了一晚,第二天一早,便又回去了。
4
做午饭时,才发现,妈带来的豌豆,放在冰箱的冷藏室里的,已在冒芽。打开塑料袋看,个别的开始发霉,于是赶紧处理——倒在簸箕里,一粒粒挑选,然后重新装袋,放在冷冻室里,可以管上很长一段时间。
在簸箕里挑选时,一粒粒过手,心里堵得难受——我知道它们,来自那一小片地里:春节回家,我们曾在那里掐豆尖,一苗苗豆尖,肥胖,嫩气,现在还想得起那味道;清明回去,路过那地边,看到一串串豆荚,像初孕的妇人,微微鼓胀着身子;而现在,一粒粒豆子,经过迢迢路程,从乡下来到我家,在我手底,湿润润的,凉浸浸的。
妈来时,只说带了些青豌豆,我们好“掺饭”,没想到,居然带了那么多,冷冻室都装不下了——那么多豌豆啊,不说播种的艰辛,只想着妈一个人,如何从地里扯回去,如何一粒粒剥出来,宝贝似的带着,送进城来,心里,就觉得满满的。
而我们,却让它发芽了,长霉了——心里,又不禁一阵阵,刺痛。
5
父亲去世后,老家只有妈一个人。我和妹妹们多次说,你都辛苦一辈子了,不用再那么辛苦地种地了,就呆在城里,我们供得起你。但她不。
妈辛苦,我们兄妹都知道——爸体弱多病,捧了多年药罐子,我们家,就全靠妈撑着。盘儿带女,本就艰辛,家里地里,她也得操心,自然更难。现在,儿大女成人了,村里人都说,你该静下心来,享清福了——她却一直不愿意。
妈说她是劳碌命,闲不住。她知道我们都要上班,早出晚归,她在这里呆着,除了吃饭、睡觉、看电视,没啥事做,闲得慌。我们要她到街上逛,她说,不买不卖的,成天逛,也没啥意思。
我其实知道,妈性子强,她不愿给儿女增添太多负担,不愿让人闲话,更看不得脸色——很小的时候,我就常听妈说:我这人,冷茶冷饭吃得,冷言冷语受不得。
所以,任我们怎么说,她仍坚持要继续种地。
6
淘米煮饭,米是妈背来的,倒油炒菜,油是妈背来的——这些年,妈每次来,都一大背篼东西:米,面,油,时令的瓜果、蔬菜,葱蒜苗什么的。
每次看到她背来的东西,都不住想:从乡下老家,到街上赶车,有两里多地;下车后再到我家,也有一里多,妈不舍得打出租车,全靠她背;还要上六层楼,好几十级楼梯——那么一大背篼,我背起来都吃力的啊,妈那么大年纪,会是怎样地吃力?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到这城里,快10年了,我们家几乎很少买米、买油——我们吃的,是妈种的稻谷打的米,是妈种的菜籽打的油,是妈种的麦子磨的面。妈一直坚持种地,正是为着这个。
城里啥都贵,这些不要钱。妈说。自己种的,吃起来放心些。妈又说。你们都盘儿带女的,能省几个是几个。妈还说。
妈说这些时,总是笑着。
7
很多时候,觉得自己非常失败——除了叫她一声妈,除了逢年过节、生期满日,给她拿点钱(那些钱,她大多存着;我买房,向她借了八千,现在都没还),这个儿子,这个让她骄傲的儿子,这个在乡人眼里还算有出息的儿子,几乎没为她做过什么。
当然,也还有一些文字。《割麦的母亲》、《打工的母亲》、《总与一缕炊烟有关》、《霜路无迹》、《母亲和那口老掉的井》……有好几篇,被广为传播,甚至成为试卷,被学生阅读、分析,成为范文,被学生背诵、模仿。
但妈不知道。妈只跟老家人说,她儿子是个作家,能写文章,还出过书,还因为文章,出过国——听老家人讲到这些,能感觉到妈的自豪。
妈更不知道,相对于她的一生,相对于她的艰辛付出,那些文字,是多么单薄、脆弱——从20岁生我起,从我知事起,妈为我们付出的太多,太多,怎么也写不完。
那些文字,包括现在写下的,又算得了什么呢?
8
妈是60多岁的人了。皱纹密了,白发多了。身体虽还硬朗,但病痛日渐多了——让她及时医治,她总说小毛病,没啥,买点药吃,就行了。
我知道,她是节俭。上次,急性阑尾炎发作,痛得实在忍不住了,才给我电话。我回去接她来,到医院手术。看我跑前跑后,忙个不停,又听说花了两千多,她心痛得什么似的。
所以这回,我要她就在这里医治,她怎么也不愿意。她怕花钱,更怕我们不耐烦——老家人说:久病床前无孝子。虽然她知道,我们不是忤逆之子,但是她怕拖累我们。“你们都有自己的事要做,我先在老家医,看看情况再说。”
妈在电话里说。我看不到她的脸。
9
寥落、零碎的这些字,写得前所未有的艰难。因为犹豫,因为怕自己把握不住——写字这么多年,很少有这样的情形。
开始想到的题目,是“豌豆进城”,怕被人看作童话——我不会写那样单纯、唯美的文字,也知道这样的生活里,不可能有童话般的美好。
直到晚饭时,就着一大碗油炒青豌豆喝酒,才突然找到感觉。
母亲节。妈在乡下带病坚守。我吃着她种的粮食:青豌豆和米烘的干饭,用油闷炒的青豌豆——油和米,也是她种出来的,也是她背进城来的。
我还能说些什么?我还能做些什么?
喝酒的时候,不小心被呛了一口,哽得我眼泪花花的——豌豆般大小,蓄在眼角,怎么也掉不下来。就像那一声“妈”,怎么也喊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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