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市区回去乡下祖母家，要走上很长一段山路，运气好的时候兴许会碰上回家的乡党，招呼一声，搭上顺路的农用拖拉机，倒能省去大半脚程。不过若是身子骨不够健朗的老人或是女子，还是走山路的好，因这途中颠簸，就连我都接连几次来不及抓不紧车沿，险些被甩出车外。

记我最近一次去祖母家，也是十七岁那年的事了，这几年因为上学在外，连回家的次数都屈指可数，更别说回乡路途格外难行的乡下老家，虽也听逢母亲说起这几年乡下逐渐修路通车，但到底不能将穷僻之地照顾周全，祖母家通往镇上唯一车站的那条路，仍存留着由四十年前的一次山体滑坡滚下来得挡道巨石，但凡车辆都不能通过，只能从石头往里这边小心绕行，而石头往外，则是百米山崖。而正是在这块巨大的石头上，我第一次见到了祖母养了十余年的那只青白色老猫。其实它本该是纯白的，只是成天蹿跳于麦穗与泥土之间，于是很难再保持它那一身雪白短绒，甚至连猫本性的骄傲与高贵都因陪同祖母的这十几年而一并舍去了，它更像是顽皮的孩子，陪伴着祖母孤独与忙碌的后半生。

祖母唤它“阿豆”，真像小孩子的名字，不知在祖母的心底，是否仍旧渴望一个智龄孩童，哪怕他顽皮又爱撒野。起初听这名字的时候，无由心生感怀，想着如若自己日后得空，一定常来陪伴祖母，然而至今未能如愿兑现，高中时因为学业繁重，大学又因为两地遥远隔山隔水，以致如今我在校园里看到那几只穿梭于水房与宿舍两地的流浪猫之时，就不自主的想起了阿豆，想起它总是轻盈灵巧的跳上坐在摇椅上阖目养神的祖母的膝盖，想起它时常因生人逼近而四处流窜最终缩于碗橱底部狭小又满布灰尘的隐蔽空间，甚至能想起它在乡下晒谷时，卧在一爿金灿灿玉米粒上，那种享受与懒洋洋的神态。午饭的时候阿豆总是与祖母一起的，适日每逢饭点，阿豆便不召自来的跳上距离饭桌最近的凳子，卧在那里眨眯几下它那双漂亮的眼珠，静静地等着一道一道上齐全了的饭菜。有时祖母因为有邻里拜访，谈得畅快忘记了时间，阿豆便扯开它尊贵的嗓子，悠扬且撒娇的叫唤，于是祖母便抛下来访的友人，径自去厨房摆弄吃食。

祖母的饭菜很简单，大多时间是清炒油菜和凉拌糍粑，一碗米饭，就足够了（这是祖母讲于我听的）。而因由我同母亲的来到，午饭之时便多了两道荤菜，有时是清蒸鲫鱼和红烧兔肉，那鱼和兔肉是祖母吩咐我去小镇上买的，那次我甚是不小心的亲眼目睹了剥杀肉兔的过程，以致我回去的路上，拎着那袋子血淋淋沉甸甸的兔肉，都觉得心惊胆寒。可阿豆却闻着荤味儿迎接我，我知它是冲着那条垂死的大鲫鱼而来，喵喵得叫的欢乐，霎时间驱散了我心中大半的负罪感也平复了我惊魂未定的心跳。饭桌下地阿豆格外的乖巧，它好似知晓祖母心意一般的蜷在祖母脚旁，只等着祖母将一大块鱼肉剜下放入属于它的小瓷碟，它再咂摸着嘴巴细嚼慢咽地吞下那块鱼肉，复又再次卧下等着祖母下一次往它的小碟子里填上食物，几经往返，它终于吃饱，挺着溜圆的小肚子跳上另一张桌子，趴在那儿用一双滴溜转的眼珠盯着我们，过一会儿再去瞅它，它竟已呼呼大睡起来，可真是酒足饭饱困意足，这只猫倒真有了几番人性呢。

一天夜里，我因为窗外虫鸣不断而难以入眠，便和衣出门，打算四处走走看，正蹑手蹑脚的准备出门，却听见祖母房间里有讲话的声音，有些含糊不清，但声音却绵长又股磁力。本以为是祖母与母亲有事情交代，后来又想起母亲在房里睡得正熟，于是就不自觉的挪着步子走进祖母的窗下（乡下的房屋都是自家建的，所以房屋内里按有窗户也并不甚稀奇，虽然我第一次见到时也觉得惊讶，不过后来倒是习惯了），却瞧见祖母侧倚着炕头，怀里抱着阿豆，她用那双长满皱纹的手轻捋着它的皮毛，一下一下的，又好似是在给它灌以某种别样的情绪，而我私以为祖母与阿豆之间的感情也并非只是主人与宠物而已，那种感情更是基于十来年的沉淀而越发的纯熟有形，是老相伴又像是祖母与孙儿，其也一并杂糅了友情与亲情在当中，它是祖母后半生的精灵，谁也替代不了谁也带它不走，直到生命终结。

后来是由于临近开学，暑期的作业拖了一半还没完成，我只能随同母亲回城。犹记得临行前，阿豆用它湿润的小舌头舔舔我的手指，用以作相送，我同母亲在祖母家门前与她告别，她抚着我的头告诫我要好好学习，我只点头应着，心中却无限伤感，我们这一别亦不知何时能再见。城市中你追我赶的速度生活总能让人忘了根本的自我催促式的活着，人们忙于装饰自我，忙于装模作样的修身养性，忙于勾心斗角，忙于追求学业与事业的完美保障，心里那一汪清明早已浑浊泥泞，再也澄澈不来。

虽然我已随母亲离去，可我那颗与城市喧嚣所隔绝的心，却仍留在了乡下，留在了乡间土砖瓦房空荡却余有谷香的麦场上，留在时常有轰隆隆拖拉机农作声的可以任我自由奔跑的麦浪中，留在祖母与阿豆相互依偎陪伴的余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