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岛手记

首页 > 美文 > 散文随笔/2019-01-27 / 加入收藏 / 阅读 [打印]

  屋檐

  一个古老家族在我的生命里渐行渐远。留给我的记忆时断时续,时常撞进我的梦里,越过街市,刺破天空,在不为人知的高处隐秘地飞翔。与家族有关的故事艰深晦涩,难以窥破,只能依稀辨出些飞翘的屋檐,还有檐上或明或灭的天空。

  在冬日的北方渔村,涛声拥着几顷丘陵,有些房子散落在上面。没有人给他们命名,抑或说根本不需要命名,他们早已成为大于自身的一个存在。一片片红色的屋顶随着村路的走势渐次呈现,这些房屋醉酒似的东倒西歪。朝北的窗子一律紧闭着,生活,在紧闭的窗子后面愈发沉重。当我转过局促的山墙,终于看到了屋檐:它横空出世,半空里打了一道雳闪,就那么凭空一劈,划清了房子与天空的界限。粗砺的线条总让人焦躁不安,却又无可奈何。

  最初的日子,是谁把你从泥土中捧起,窑里跳跃的火,匠人沉默的手。一摊泥土终于成了翅膀,扑棱棱飞上屋檐,俯瞰四方。十年前我在这里仰望天空,高远的天,振翅欲飞的屋檐,还有四处游荡的风,有些事情亘古不变。一列齐整的燕子瓦,总让我想起家传的线装书、棉袄上的纽袢,还有雨季的千滴檐雨……

  没有人能想到许多年以后的事情。多年后,漂泊开始了。直到有一天,我离开盘桓日久的旅舍,开始了新的漂泊。在旅途中经过一处不知名的村庄,意外地遇见一所似曾相识的老房子。

  我看到那房子的屋檐,一面布满斑驳的阳光,另一面却跌进了黑暗,幽深地陷落着。谁的判词,让其中一片瓦远遁他乡,留下耀眼的豁口,有日月星辰在里面游走?当其他瓦片作为修饰稍显寂寞和寒伧时,我忽然对它们陌生起来:

  这是北方的屋檐,凝重的北方屋檐,它并不遥远,在头顶,在内心深处。多少年来,它真正进入了我生活的细部,让我有了仰望的高度,冥冥中召唤我一直向上,一直向上,而它却在原地艰难地飞翔一生……

  干鱼

  秋天已经深了。我听见了也看见了:一阵紧似一阵的风,寒风中抖颤的枝条。

  这时节,我要做一件重要的事情。

  黑瓷坛蹲在墙角,我过去拍拍它的肩膀,它沉闷地应了一声。再拍,坛口封泥落了一地,一个不规则的序列在我脚下渐次呈现——这模糊的影像,唤起了对河图或洛书的回忆。每年这时候,我都在演示古老的神话。若干年之后,我的一举一动也将成为古老的传说。

  坛盖甫开,一柱阳光挟着凌厉的劲道从坛口直刺进去,径自戳在咸鱼身上。满坛子咸鱼遭到电击,绕着坛壁飞速旋转。那些早已失去生命的身体瞬间复活。我暗自打了个冷战。这个怪异的下午蓦地让我想起了另一个下午:

  潮退下去了,海水没踝的滩上,我撑开旋子网,把困在里面的鱼一个个揪出来,带走。那是一条黄花鱼,它的肥硕吸引了我,定睛细瞧,它鼓鼓的白眼珠正在瞪我。我的膀臂一麻,鱼挣脱了,在浅水里徐徐而去。

  此刻,盐卤水的咸腥气在院坝里散开,一只麻雀飞过石榴树,飞进了深不见底的太阳里。我略低头。屋檐下有一排密密匝匝的钉子,那是一片肥美的田,上面的鱼麦子一样一茬接一茬。那年,母亲递给我一匝齐整的尼龙线,又指了指黑瓷坛。我一边摇头一边往后退。她叹了口气:这是过冬的口粮。你不学着做怎么行?母亲的话向来不容商量。

  为了口粮,我只能硬着头皮去做。尼龙线在鱼尾绕几道,留出的线头挽个套,竹竿一挑,送到钉子上。绳套和钉子,真是天生的一对,在我的主持下,它们完婚了。

  一排干鱼挂在屋檐下,整个渔村都在这里沉默。现在,它们已经被训成了听话的孩子。母亲说,这样就不能腐烂了,腐烂就不好了。鱼,你可听见了么?不让你腐烂你就一定不能腐烂,母亲的话向来不容商量。

  抬头望着屋檐下。许多时光就这样过去了。我开始想念那尾逃走的黄花鱼,此刻,它正躲在一块青色礁石背后,一脸的坏笑。

  晚饭时桌上有了干鱼,我禁不住抬头朝外望了望。好吧,我举起筷子,你的一生终于有了归宿,就让我来结束你一生的飘零。

  吃罢干鱼,我踏出了芜杂的庭院,过去的日子困在里面——干鱼一样忧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