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的幸福像花儿一样

首页 > 美文 > 散文随笔/2019-01-27 / 加入收藏 / 阅读 [打印]

   大学毕业之后,我曾经在南京郊区一个叫中保村的村落租房。那地方不大,仅仅是一小间,大约15平方米,吃饭、睡觉、看书全在其中。白天到报社上班,加完班之后,赶回出租屋,晚上大概10点左右,我有夜战的习惯,常常看书或是写作到夜里两三点,方能入眠。

   时间一长,我发现一个奇怪现象。每临子夜时分,一只老鼠会按时来“拜访”,雷打不动。最初,面对它,我有些恐惧,后来逐渐习惯成自然了。它磨它的牙,我看我的书,相安无事。倘若有一次它有事不来,我反而有些不习惯。但习惯归习惯,我还是希望像隔壁邻居那样一个人住宽敞的大套。

   邻居姓宋,一个大约20岁的女孩。我第一次见她,一身孕相,恐怕有五六个月了。每次遇上,她总是一脸幸福的笑容,像花儿一样绽放。小曲时不时挂嘴边,轻轻滑落下来,叮咚悦耳,颇有些诗意。通过接触得知,宋姑娘是苏北人,丈夫是搞装潢的包工头,很能挣钱。她说生完孩子,丈夫会把这个大套买下来,好好装修一番,显得宽敞、明亮些,对孩子成长有好处。说话时,娇小女人稚气的脸上堆满笑容,时时闪烁着动人春光,犹如3月里的鲜花。

   大约2个月之后,一次我下班回来,很远便听见熙熙攘攘的喧闹声。走进院落,发现宋姑娘和一个陌生女人打起来了。那女人拽过宋姑娘头发,一边顺着楼梯往下拉,一边骂着一些不堪入耳的粗话。听几位邻居议论说,宋姑娘是包工头包养的,被人家老婆发现了,打上门来。

   不知是那个女人用劲太大,还是宋姑娘有孕在身,楼梯上留下斑斑血迹。房东怕事情闹大,赶紧拨打110电话,警察将宋姑娘送进了医院。之后,我搬到新住处,也不知道宋姑娘如何?只能默默祝愿她一切平安吧。

   新住处是座小洋楼,位于新街口,是一处非常繁华的场所。洋楼砖木结构,造型优雅别致,铺着木地板,特别是楼梯的扶手做工考究,摸在手上,像玉一般有温润感,带有丝丝缕缕的余味,令人遐想不已。

   洋楼主人住在一楼,是一位年逾七旬的老太太。特别爱干净,花白头发梳得服服帖帖,衣服永远是淡雅素洁。老太太格外讲究礼仪,举手投足间流露出丝丝高雅之气,明显看出少年时代受过良好教育,应该是大户人家的闺秀。

   每次从报社下班回来,都能看见老太太那张灿烂的笑脸。间或回家太迟了,她会送一瓶开水给我,说平时要多喝水,对皮肤好,看起来滋润,有风采。经常受她恩惠,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有些闲隙,我带着两盒茶叶走进老太太的卧室。

   床上铺着蓝白相间的印花布床单。两把椅子,虽然有些陈旧,但扶手上的花纹依然清晰。放在橱柜上的一帧黑白照片格外吸引我目光。那相框中的女子大约20上下,朝气勃勃,青春逼人,两颊淡淡的酒窝忽隐忽现,犹如花间闪烁的露珠,晶莹剔透,望之会令人怦然心动。

   我原以为照片中的女子是老太太女儿,她说是她自己,是1935年春天,中央日报记者拍的。回忆往事,她颇自豪又夹杂着一些羞涩。19岁那年,被交通部一位次长看上了,经常带她听歌、跳舞,见过许多显要和社会名流,和孔祥熙、宋子文、张学良都跳过舞。印象中,张学良很帅,风度翩翩,难怪有那么多女人喜欢他。他还留有一幅徐悲鸿当年给她画的素描头像。当时她和同伴去中央大学玩,碰巧遇上徐悲鸿,便画了这幅画,她一直保存着。老太太还知道许多民国年间知名女人的轶事,如蒋碧薇、陆小曼、林徽因、张爱玲等,谈起来头头是道,如数家珍,让我既佩服她的记忆力,又羡慕她当初的幸运。

   老太太最津津乐道是说她的初恋,那位次长特别宠她,有求必应,她享受了那个年代一个女孩所能享受的一切。这座小洋楼就是她20岁生日礼物。次长说她长得像郁金香,私下里昵称为“香香”,听起来很土,其实很洋气。抗战期间,两人到了重庆,后来,次长去了台湾,她一直住在这里,“文革”期间曾被赶出来。老太太来到我租住的房间,说当年这是卧室,墙上挂着什么,地上摆着什么,清清楚楚,情不自禁沉浸在往事回忆中。

   知道了老太太身世,我不时到她那里听真实版本的民国往事,记录下许多。老太太也向我借了许多书,其中有台湾出版的蒋碧薇回忆录《我与悲鸿》和《我与道藩》。

   有一天,老太太带着一份《南京日报》兴冲冲问我:“上面的连载是不是你写的?”我点点头。她一脸惊讶:“真看不出来,你还是个作家啊!”从此之后,周围人都知道我是位作家,写书的。如果我在电视上出现了,他们会争先恐后说,在电视上看见我了。尤其是老太太经常用欣喜的眼神望着我。

   第二年春天,我去湖北采访,时间比较长。回来时,老太太走了,灵堂设在一楼,她的养子跪在那里。遗像是一张近期照片,而那幅留着俏丽容颜的玉照被放在墙角了。应该把美好东西留给大家啊!我有些愤愤不平。走在楼梯间,听脚下传来木板因互相挤压,而不时发出的声音,仿佛又听到老太太慢条斯理的叙述,看到她忽现出郁金香一般的笑容,那笑容里包含着曾经的幸福,像花儿一样绽放。

   第三次搬家住到草场门边,周围有许多高校。邻居姓杨,硕士研究生在读,安徽人,曾经是中学美术老师,老公仍在中学教书。杨硕士学习特别刻苦,练字在一块硕大城砖上,蘸水之后写正草隶篆。她说这样能省许多钱,家里实在太穷。我不经意将单位废报纸成捆带回来,她特别兴奋。过不了多久,报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她的勤奋,是我这个平时自认为很用功的人觉得汗颜。大概过了两个月,她老公带着3岁的儿子来南京,小家伙长得很可爱。可能营养不好,显得瘦弱一些,见了人,有些懦懦的。晚间,我买了些菜,请他们三口聚一聚。她老公谈起正准备考研究生,杨硕士当场坚决反对,讲要等到她毕业找到工作以后才可以。夫妻俩当着我的面拌嘴,闹得不欢而散。

   老公走后的星期天下午,房东要杨硕士交房租,她低声下气恳请对方宽容几天。我环顾房间,墙上有两张照片,一幅是夫妻俩结婚照,另一幅是三口之家,杨硕士笑容洋溢,充满对生活的无限激情,幸福的感觉,沿着嘴角荡漾着。除此之外,悬挂着许多书法条幅。我掏出半个月工资500元钱,买了其中两幅,装裱后挂起,顿时觉得文气很多,有些儒雅的味道。我就在这清新缭绕的房间里写作、生活,过着平淡的生活。

   我去北京采访一位明星,回来之后发现杨硕士吊死于出租屋里。她的父母、老公、孩子都赶来了,大家哭得呼天吼地,极度悲伤。她老公几次用头撞墙,诉说责骂自己。我从他手中看到杨硕士遗书,说老公不听她劝告,考上了名牌大学中文系硕士,家中断了一切生活来源。双方在农村的父母要赡养,孩子上幼儿园要花钱,前几天房东又来催房租,觉得自己非常无助、无能,不如了此残生,以求解脱。书法工整娟秀,有浓浓书卷气,亦如她的形象。

   杨硕士火化的当天晚上,我将买来的两幅书法作品在秦淮河边烧了。火光中,我又看到她的清秀面容,自己有些自责,觉得没有尽力去帮助她,没有多买些作品,甚至后悔自己这次出差。假如帮她渡过难关,也许她就是和卫夫人、萧娴一样的大书法家。但假如是不成立的,无数的假如像多米诺骨牌,残酷的现实只要轻轻一碰,哗哗全倒了。几天中,我一直懊恼,竟生起病来。出院后,单位分新房,从此告别了租房生涯。

   如今我偶然路过草场门,还会想起杨硕士,想起墙上的幸福照片,以及她幸福的笑容。不知她在天堂过得好不好,还写字吗?她的儿子应该有18岁了,考上大学没有?还像他妈一样热爱书法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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