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这是一句常常想起的诗。

　　现在，是秋天。我站在海边，站在涠洲岛遍布火山礁石的海岸上。风轻轻吹来，水面上漾动绸缎般柔滑的波纹，一望无际，波澜壮阔。因为天空，海蓝得澄澈而热烈，飞卷的浪涛藏着神秘的意志和无穷的力量，向亿万年形成的火山礁石一波一波地扑来，然后，粉碎成一朵一朵的白色浪花，盛开、败落，消失在时间的水流里。我想起很多年前，在课堂上，穿着卡其布灰色中山装的老师津津乐道地讲述杨朔的《雪浪花》，坐在海边的老泰山看着一浪一浪的波涛，古铜色的脸上泛着快乐。老师的眼镜片被上午的阳光照射着，闪着晶莹的光。在我的记忆里，老泰山的笑容和老师的笑容叠合在一起，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闪闪显现。

　　茫茫大海，皓皓天空，飘飞的白云，犹如寻觅牧草的羊群，阳光从西边斜照过来，染了一道金色的光圈，两只海鸥盘旋而过，不知它在迢遥归家的旅途上，有多少艰辛的跋涉?有多少疲惫的影子被大海收藏?“日射涠洲廓，风斜别岛洋”，四百年前的汤显祖在这里走过时是否与我们坐看相同的波澜，倾听同样的涛音呢?

　　岛上绿意葱茏，巨型的尖锐仙人掌攀壁垂下，蓬勃葱郁的滴水观音摇曳多姿，褐色岩石上嫩绿的苔藓，这片礁岩是壮观的火山熔岩，火山喷发堆积与珊瑚沉积融为一体，历经岁月的打造，在波浪、海流、潮汐的侵蚀下，被自然风化、锤炼、切割、冲击，出现了海蚀洞和海蚀沟，岩石被雕塑得千姿百态，奇幻而美妙，尤其是火山口的岩石，岩层呈现一层层的回旋，如同诉说着久远的历史。我围绕着岸边的礁石，上上下下，左拐右拐，岸的左侧是陡峭的山崖，枝枝蔓蔓的草木在风里摇曳。站在一块兀立的礁岩上，雪色浪花不断轰然而至，把这些峥嵘而立在水中的如山岳如柱石如山洞如狮虎状的礁岩淋洗得棕黑湿亮，岩壁上留着清晰的印痕，海潮把石面弄得湿滑，海水一浪一浪地涌来，哗哗地吟唱，这是这个星球上硕大钟表的秒针走动的滴答声响。远处，湛蓝的水面像一块阔大的液态蓝色水晶，所有历经沧桑的水滴汇聚一起，它们在这里轮回重生，一部分与日月星辰相伴，一部分随风逍遥，化为云，化为雨。我真想变成一滴水，变成一朵翻滚的浪花，或者一尾机敏的鱼，在海阔天空里邀游，或者融入。站在这座矗立在海面的岛屿上，看一层层涌动的浪花绽放，在连续的盛开和消亡里，演奏亘古不息的涛音，我倾听着，犹如天籁，一声声拍击着我的耳膜，此刻，只有大海、天空，无垠的辽阔，有人说：“时间和海洋同样都趋近永恒”。极目宽阔浩渺，那茫茫水域，是人力无法抵达的幽深而神秘的世界。“未知”，这一动词固执地出现在我的心里，在水的深处，有无尽的奇妙风光，绚丽的珊瑚，多姿的水草，奇异的大大小小的生命，像万花筒五彩的光影，在每时每刻变幻着，那些穿梭着游弋的尾鳍和一张张陌生的千奇百怪的模样，湿润而狡黠，在水下迅捷地变换着居所，就像地面的人们，从这个村庄迁居到那个村庄。在风平浪静的日子里，它们是否听到陆地上纷杂的脚步声?听到海鸥飞翔时的鸣叫?听到细雨洒到海面上的沙沙声?

　　我在海岸上盘桓徜徉，浪涛的喧腾如一首雄壮的交响，脚下是细细的沙和裸露的一块块形状各异的白色珊瑚石，这是死亡了的珊瑚活体，这些早已沉睡了的灵魂依旧陪伴在大海的身边。我捡起一块鸽子蛋大小的珊瑚石，颜色发白，被风浪塑造成椭圆状，浸润着日月赐予的精华，透过上面的洞眼，可以看见早已流逝的光阴，它在潮起潮落的沙滩寄居了多久?在这块吹着南国暖风的海滩上，一批又一批的游人，跟着日落，跟着日出，走一阵，就能捡到几块自己心仪的白白的珊瑚石，当时浸润的海水早已干涸了，那蕴含的灵魂也经历了千世万世的轮回。我仔细揣摩这块曾经有着鲜活生命的物体，它在汪洋恣肆里，看见怎样的缤纷斑斓?又经历了怎样的惊涛骇浪的打磨，最后变成一枚小小的精致的石头?在这个远离陆地膨胀的俗尘欲望和那些转动着五彩六色暗霓虹影的地方，我沐浴着微醺的海风，背后的陡峭礁岩沉傲而冷硬，挂在岩石上孱弱的小草微微摇曳，飘荡在风里的树叶，几个翩翩而舞的黑蓝相间的蝴蝶，坐在礁石上看海的长发女郎，在海滩上专注地摆着pose拍照的青年，在波涛起伏的海面上一艘货轮渐行渐远，风中夹着海的成凉，太阳在海的上面。当初仓颉一定是看到日出大海的那一瞬造出了“旦”字?我陷入了时间的迷茫。阳光照在我的身上，阳光照射下的金色光线正紊绕闪耀，手探入海水浸润，凉爽、柔滑，这流淌的永恒的水一波一波地涌来，然后退下，涛声鸣唱，碎浪拍击。放眼远望，磅礴浩渺，浪涌如银，那大海展示的岂止是水啊，是力量，是胸怀。

　　我是个热爱大海的人，热爱风平浪静，碧波万顷。记得年少时初见的那片大海，绿皮列车在华北平原上奔驰，窗外是遥遥天际，茫茫的蓝色大海，挂着白帆的星星点点的渔船，我痴痴地眺望，将瞬间的大海仔细收藏，在后来的很长的岁月里，走在洒满阳光雨露的大道，迷途在荆棘丛生的山野，穿过密集的楼群街巷，我反复地回望，无数次渴盼停下来，看那远逝的渔火和白帆，看看蓝天、白云、岩石、巨浪。此刻，我正穿过初秋的风，走在海岸上，苍茫杳渺的水，波光闪耀，空气中浮动着若有若无的咸腥的味道，亘古以来，就是如此吗?大海和光阴并肩，在这一刻，品味深邃、浩瀚、永恒，我的心随之清空起来。

　　远处一块兀立的礁石上，一个女子坐在那里，长发在空中飘着，双臂向天空高高擎起，她的影子与海和天，与这块岛屿融在一起，远远望去，似乎有些模糊。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或许什么也没想，海、礁石、绿树、汹涌的波浪，人的孤独和渺小。在海水退却的沙滩上，有小小的螃蟹时隐时现，在微小的洞穴里钻进钻出，很快乐地忙碌着，就像我们在各种各样的房间进进出出，为生存奔波。以前似乎没想到这一点，我突然明白，在这个世界上和我们相似的生命有很多，本质上我们可能并不比它们高明多少或者高尚多少。人有更多的欲念，摒弃了年少的纯真，在岁月的路上狂奔，成熟着或复杂着，成功着或失败着，得意着或失意着，我们在浑浊里游走而不自知，权势、财富、名气的标记让前行的生命步履蹒跚，踉踉跄跄，欲念让我们贪婪而疲惫，其实，我们与浑浊已经融为一体。

　　现在，在浪涛的奏鸣里，我仔细地倾听着，那不息的旋律敲击着我的心灵，世俗的喧嚣嘈杂，行走的劳累疲惫，渐渐散去。有一行诗句在耳边响起：“伟大的树，把悲哀散尽”，我想，是否可以改成“辽阔的海，把污浊洗尽”?

　　空气里飘浮着植物的芬芳，岩石下的草丛里有玫瑰红的六瓣小花悄然绽放，蔚蓝的海面上闪着粼粼波光，我望着，望着那一望无尽的纯洁和浩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