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
从小在南方长大,很喜欢雨。喜欢在雨中穿行,也喜欢看雨,强风过时,雨水在屋顶上腾空而舞,斜抽过去,在黑瓦上溅起一阵白色的水雾,有着宋朝欧阳修“雨横风狂”的意境…夏天的午后,暴雨带来积水,让小学生快乐无比,回家的路上要望水里走,而且要踩得水花四溅。
夏天的大雨总会积水,供顽童戏耍,所以顽童喜欢夏雨。古人则更喜欢春雨与秋雨,但偶尔也有写夏雨的。宋人杨万里有“池荷跳雨,散了珍珠还聚,聚作水银窝,泻清波”。文字很浅显,近似于童谣中“千条线,万条线,落到水里看不见”。可见,有时古文与白话文无明显区别。
辛弃疾有“七八个星天外,两三个雨山前”,写的应该是闷热的夏天,虽偶尔有大滴雨珠,但雨就是不下来。
“清夜盆倾一雨,喜听瓦鸣沟。犹有壮心在,付百川流。”这几句出自张元幹之手,写的也是夏雨,因为春天与秋天不可能有倾盆大雨。张元幹的气势虽不比辛弃疾的“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但听雨声而有雄心,已属不易。何况,张元幹是位名不见经传的小吏。如果历史上张元幹这样的人稍多些,中国恐怕不至于数度亡国,不至于到今天还谈伟大的复兴。
写夏雨的大手笔是毛泽东,七律《登庐山》中的“冷眼向阳看世界,热风吹雨洒江天”两句一扫千年词风。宋词中有“对萧萧暮雨洒江天”,但意境决然不同。古人常说“薄雨”、“细语”、“疏雨”、“骤雨”(即阵雨)或是“池塘飞雨”,但不见“大雨”、“暴雨”之说。而《北戴河》一词中,毛泽东直呼“大雨”:“大雨落幽燕,白浪滔天,秦皇岛外打渔船。”大英雄见人所未见,时常反其道而行之,中流砥柱,力挽狂澜于既倒。
古人对大雨似乎很少触景生情。夏日电闪雷鸣,天上“风云奔走”,淋漓尽致,没有想象发挥的余地,古人找不到感觉。中国的诗歌也像山水画,需要或隐或现。
唐诗中说雨的不少,李商隐的《夜雨寄北》中就有“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但这两句却远不如宋词中的“隔江人在雨声中”来得委婉悠远,曲尽千山万水,闻雨思人的幽情。感时伤事,叹回天无力是宋词的基调与长处。
唐朝,至少在唐初,是中国鼎盛时期,豪气万丈,气势如虹。而七律、五言短促不变的频率很适于喊口号,多出血性之语本在情理之中,像是:“相逢意气为君饮”、“步行夺得胡马骑”或“愿得斩马剑,先斩佞臣头”。
唐朝人写雨也可以写得热血沸腾,像是:“暮雨萧萧江上村,绿林豪客夜知闻。”暮色细雨之中,草莽英雄们相知相交,结拜聚义,这就是水浒,这就是好汉。当然,英雄也有气短的时候。“江雨霏霏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便是一种伤感。
唐诗和宋词中,春雨与秋雨多与“愁苦”连在一起,像是:“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以及“南朝三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苏轼这样的豪放派词人写雨也写得很婉约,有《望江南》中的“半壕春水一城花,烟雨暗千家”之句。苏轼有“大江东去”的豪气,更有“一衰烟雨任平生”的感叹。
至于秋雨,柳永的一曲《雨霖铃》,写尽初秋的凄风苦雨:“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
写雨也得借助雨具,融情、景、物为一体。花与雨联系很多,有“繁红一夜经风雨,是空枝”;“丁香空结雨中愁”。但我以为,宋词对仗最为漂亮的两句是:“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细雨细如愁”。而“雨打梨花深闭门”只能住四合院才能体会得到,住高楼的只能想象了。
宋词中有“蓑笠不收船不系”。“蓑”是蓑衣,由稻草或是榈树皮制成的披肩。“笠”是竹笠。三十年前还能看到披戴蓑笠的农人在雨中劳作,但现在这种雨具几乎绝迹,由雨伞和雨衣所取代。雨伞应该是漂亮的。江南小城,杏花春雨,古塔石桥,五颜六色的雨伞起伏涌动。可惜,中国古代没有雨伞(有“伞”,是帝王头顶的“盖”),给唐诗、宋词留下了空白点。
宋词中陪衬雨的景物还有梧桐、船和燕子:“梧桐叶上三更雨,叶叶是别离”;“浪打轻船雨打蓬”;“飞燕归来细雨中”。
当然也少不了佳人。成语中有“东施效颦”一说,西施皱眉的样子很美,别人学不来。但如何美法没有说,大概是“雨恨云愁”吧。
“听风听雨过清明”,“风”、“雨”常连在一起。成语有“风雨如磐”。总觉得风与悲壮连在一起。《史记》中有“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宋词中有“水阔风高扬管弦”和“但长风浩浩送中秋”。不过,古人听风听雨听出的多数是伤感,像是:“秋雨晴时泪不晴”以及“”如今风雨西楼夜,不听清歌也泪垂。
江南不少私家花园中有“听雨轩”。古人听雨是件很风雅的事,能听出许多美妙的韵律,用日本作家川端康成的话说就是:“发现存在的美,感受已经发现的美,创造有所感受的美。”宋词中很漂亮的两句是“少年听雨歌楼上,壮士听雨客舟中”。青楼狎妓本不是见体面的事,但词人写得很美,化腐朽为神奇。类似的句子还有“骑马立长桥,满楼红袖招”以及“斜风细雨不须归,画船听雨眠”。这应该是“创造有所感受的美”。
词人能够“少年听雨歌楼上”,家境想来不错,否则不会有钱在歌楼上听雨(今天出入于歌厅的耶多是脑满肠肥的中年人)。词人步入中年后幡然醒悟,为国事、家事而处处奔走。但现在交通工具已由马车进步为汽车、火车乃至飞机。上海飞到旧金山不过十几个小时,虽是远渡重洋,也难有长亭挥泪,阑舟催发的感觉。波音客机冲出跑道,昂首蓝天,腾空而起时,油然而生的想来不会是离情别绪,而是“平生塞北江南”的感觉。
今天做诗人简直是一种悲哀,因为古人几乎穷尽各种诗意。诗正由歌所替代。手边有本集子,书名是《从斐欧沃夫到甲壳虫》(From Beowulf to Beatles)。斐欧沃夫是英国的第一部史诗,约在公元700-750年间成书;而甲壳虫是20世纪60年代风靡西方的一支英国流行乐队。这本集子将史诗与流行乐相提并论,把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与轻摇滚乐歌手保罗·西门的歌词汇编在一起。
中国的古词有曲,却是因文字而流传;而现代歌曲则因曲而传播,很少有人想到歌词,且词大多写得很白,比如:“哗啦啦啦啦下雨啦,看见大家都在跑。轰隆隆隆隆打雷了,胆小的人都不敢跑。无奈何望着天,叹口气把头摇。”白话。完全的白话。但也有过人之处。古人很少提到过雷啊。
就歌词而言,再流行的歌曲也就以一两句取胜。卡朋特兄妹的一句“Listen to the fhythrn of the falling rain;it tells me what a fool I have been”便唱遍全球,经久不衰。这句歌词的大意是,听到雨声,有一种悔不该自作多情的伤感。可见,古今中外的情感颇有相似之处,而且超越时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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