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桃花底苔痕深
(一)
骤雨方歇,推开湿漉漉的木门,凉风扑了一面一身,夹着雨丝清新的潮湿味道。
心蕾张开细微的每一个触觉,闭目,深深地嗅一口。
最后一滴檐雨落下,滑过额前的发丝,透明,似前朝的一滴泪,我看着它,落入尘土不见。
忽地旧了心事。高高的青砖墙在春的明媚中静默,阳光在它身上锈着失了温度的光。它立在那儿,立在时光的背后,看着旧人远去,新人潮来。不作别,不奉迎。深掩的心迹在身上斑驳成古老的谜。
门楼外的青石板老了,缝隙间簇拥着年生已久的青苔,吸了饱饱的雨水,鞋底轻轻踩上去,便挤出几生几世的泪,濡湿足迹。这是它,惟可留驻行人的方式吗。
远方的离人,到底走了多远?隔水相望,对岸的碧桃花在阳光底下兀自摇曳,娴静柔美,开得孤艳艳一片妩媚。
“野店桃花万树低,春光多在画桥西。幽人自得寻芳兴,马背诗成路欲迷。”
一片桃花,一汪清碧,一袭布衣,一马徐行,一阙新诗,一壶旧醇。
那马背上吟诗的人,布衣飘袂,倜傥出尘,从这片桃花坞走出,不留恋,不悲怨,桃花深处留下一个洒脱清俊的背影。
唐寅,五百年前那一世,你到底种了多少桃花成诗,饮了多少桃花酒,醉了马前路,迷了世人眼。
“我也不登天子船,我也不上长安眠。姑苏城外一茅屋,万树桃花月满天。”
“草屋柴门无点尘,门前溪水绿粼粼。中间有甚堪图画,满坞桃花一醉人。”
辰光冗静。故人,十里桃花是你的美人,红颜,知己,与你相伴与世无争。
(二)
江南,苏州。原本是一叶丝绣轻绢镌入了文人骚客的笔墨砚笺。任谁,也想在三月拂开世事,隐入这古朴幽凉的苏州小院,持樽把酒着布衣,做一回桃花坞里种桃花的归人。
我知。你是你,人间独有。半生沉浮断送雄心,风流才子不风流。从一而终的痴人,婚姻失意,诗画得意,誉满江南喧闹红尘;心许这片粉红碧野,桃花入酒入诗入画,是一代风流才子的悟世真谛。
这一世我隐匿红尘深处的孤独。抛开众生叩我柴扉的喧嚷,孤身南行。千寻,寻你。我将自己送上旧时光的旋风,让风带我回到有你居住的江南。那儿桃花新发,绿芽红蕊,柳絮纷飞。
茅屋,桑罗,瘦柳,枯荷。前世你在这儿,就着日头写诗作画,吸朝风夕露,卖丹青为生。故人,你看尽明朝的宦海恶鲤翻腾搅浊水,深知抽刀断水水更流,惟是装颠扮狂退隐林荫深处。三千功名一笑置之而已。
旧年那场科考舞弊荒唐案,多少才情付水流。二度入世,依旧世情薄,人情恶,不若笑看桃花落。
“不炼金丹不坐禅,不为商贾不耕田。闲来写幅丹青卖,不使人间造孽钱。”
故人,你听那陌上桃花摇曳低语,向我诉说你的心迹。外表精彩内心落寞,清高总是成就艰辛,晚年生计潦倒,乱世谁人问津。除却这满坞桃花年复一年的默然相许,何来知己慰寂寥。
“信是老天真戏我,无人来买扇头诗。青山白发老痴顽,笔砚生涯苦食艰。”
“生在阳间有散场,死归地府也何妨。阳间地府俱相似,只当漂流在异乡。”
泪窝已湿。旷世才子一杯黄土掩风流。落拓不羁,洒脱如云,竟未曾为七尺之身守得一方墓土栖憩。桃花无语,陪尽一春又一春妍丽。空有奇才生不逢世,天地昭昭日月何堪?
故人。知你不在意,我才疼惜。那茅草屋顶青烟飘袅处是你归去的方向。那儿有唐朝洒脱的李翁提着酒壶站在云朵等你,同是天涯沦落人,携手鸿鹄人间景,日日相谈,夜来对饮,醉亦不休,醒亦不休。
(三)
一树一树,踏遍桃花寻你踪迹。风殷殷,桃花雨纷纷,洇湿满地旧诗如梦。故人,你可见,碧桃花底苔痕深,苍老翁郁着都是旧影。今生前世已殊途,卿生我未生,我生卿亦逝,若能共此时,绢心绣帕试泪痕,勤作羹汤,慰君柔肠,陪得身侧,暖君清心,煮弦入酒,为你斟得一世甘醇。
故人。你未走远。这些愈读还新的诗篇,这些愈看仍深的画卷,这些诩诩的仕女图,它在你行过的每一寸泥土间破土萌芽,又开出凛烈的桃花。
竹篱茅舍,清简如你。雨丝风片后,暮蔼浓稠,覆水叠涯。我又看到你的样子了,手持诗书,踏马行入桃花幽香处,月牙白的布衣飘拂洒脱。暮烟里传来桃花歌隐隐:
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里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
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半醒半醉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
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躬耕车马前;车尘马足富者趣,酒盏花树贫者缘。
若将富贵比贫者,一在平地一在天;若将贫贱比车马,他得驱驰我得闲。
别人笑我忒风癫,我笑他人看不穿;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
人生人已逝,缘起缘亦灭,得失不在一线间。才子与红颜一般命薄难济。
远方的离人啊,这一场约赴得太匆匆。桃花未落,我将归去。
回身,掩上沉重的木门。屋顶上斑驳的瓦片排成阵式,掠过谁箫音戚戚。
一代才子入梦乡,红尘之外,桃花潋滟。
若可,许我来生化作你孤冢前一株桃花,每个春天开放最寂寞的热烈,拥抱你最热烈的寂寞,抚慰一颗清苦傲世之心。
旁白:
一代风流才子,生时食不裹腹,晚境更是凄凉,落拓于市井卖字画纸扇为生,枯坐一晌未见买扇人。那是何等凄清与令人黯然神伤。虽有达官贵人抱着白花花的银子来索要他的字画,但他傲世不羁,蔑视权贵,宁肯捱饿也不愿屈膝逢迎趋炎赴势。这是他过人的气节。唐寅过世时,连个买棺的银两都无半文。由好友祝枝山等凑钱安葬。
文化艺术的价值观永远是讽刺的。才子们在世时作品无人问津,无人赏识,甚而生存维艰。等到身归尘土,戚戚而去,他们的一纸一墨都炒到高不可测的天价。试问,这是对诗人作者的安慰,还是最美丽的讽刺?
我们落魄的才子唐寅当初换不来酒钱饭钱的题诗折扇,目前一把拍卖价竟达50万左右。所有存世的字画皆拍得令人瞠目的价格。才子若泉下有知,也不枉一世坎坷清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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