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鸟

首页 > 美文 > 散文随笔/2019-01-27 / 加入收藏 / 阅读 [打印]

有过长长一段与鸟相伴的日子。当然,不为闲情。二十年前步入的那方碧云天黄花地曾给过我太多留守的孤寂。那时并不知踽踽足音里那条僻静的路,会在我最柔软的年岁延伸得那么久远。

 

那个黄昏又一次长长的分别在即。正当我们执手于黯然的徘徊,默数着一点点流落到身后去的珍贵时分,一声“呀滴滴滴滴”的鸣啭在心头蓦然亮起。寻声得见卖鸟的地摊,一个买主正提起只笼子打量里面扑腾着的羽色艳丽的鸟儿,而地上还有同样的一只,仿佛焦急,就这样叫了起来。因之驻足,目光再也离不开它们。摊主说,这是相思鸟。若诚心想要,就都带了去吧,它们是夫妻。心不由一酸,眼底瞬间热了。先生没有二话地为我要下它们。相思鸟,就这样地来到了我的生活里,成为我形影不离的伴侣,为我无尽的孤寂渐次亮起欢悦的表情。

 

一下子,有那么多的事情好做,无从寄予的温软细腻的情感因此找到了载体。首先着手料理它们的伙食,在主食玉米粉里拌入黄豆粉、奶粉、自制的蛋黄粉,每天佐以半个苹果及适量虫子。尤喜看它们啄食苹果那样子,“咚咚咚”的声响,迸溅的果汁,着实透着股山林野气。虫子无疑是心仪的,才拿手上便毫不客气地夺了去。以至两个还为此“呱呱呱”地争斗——硬生生的脆响,如同人咬牙切齿。那时下班回家路上一想到又可以见到它们,步履一下就轻快了。进门头一件事儿便是为它们添食加水,像看孩子那样看上好一会儿,才会想起为自己做点什么。如此,多少冲淡了对于遥远地方的思念

 

有天不慎飞走一只。笼中爱侣顿时千呼万唤,肝肠寸断。正焦虑之际,出逃的鸟儿竟又回来,待笼子上与爱侣昵语啾啾。为了爱,它连自由都不要了,甚至生命。至此方知,何谓相思啊。于是尝试放养。让家成为与之共有的天地。它们显得那么快乐,因为又可以飞翔了。直把个大笼子巡视个遍,而后安然栖于窗帘架上。几时想吃东西想睡觉了,自会回去。那时入户常得寻觅好一会儿。而此过程全在它们眼里。若以为我太过眼拙,雄鸟便会领衔叫出咕碌碌拐着弯的鸣啭以提示它们的行踪。渐渐地,以为屋子太小了,想给它们外面的天地。于是先放走一只,另一只关笼子里挂窗口,等出外的回归再放另一只。直到,两只一起放飞。

 

相思鸟实在是胆大可心的小东西,稍稍相处段时间,尤其放养之后,便与人亲近异常。有天正打毛衣,就觉着鸟儿落肩头了。猜想定是雄鸟。雄鸟通常较雌鸟心智沉稳,观察力强。大概以为我还亲善,便尝试零距离靠拢。待它若无其事落膝上,一看,果然。于是雌鸟效仿。继而雌鸟争宠,欲离我更近,吃醋赶开雄鸟,两个便于我身上“呱呱呱”地争斗不休。落马的那只,多半会抓了我的裤管荡悠悠。而我则努力维持雕塑的姿式受宠若惊地享用它们的亲昵。

 

相思鸟性喜群居。怕我不在时候它们会孤寂,之后总是养上两对。为觅得心仪的鸟儿曾专程跑南京夫子庙。热闹的氛围里只识得一声声亲切的鸣啭,那鲜衣的红嘴绿鹦哥俨然被关笼子里的亲人。待悉心挑得两对便足意而归,对了美食人文,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概无流连。

 

曾疼惜雄鸟更多一些。庄重华丽心高气傲的雄鸟一旦入户过上小日子,脾气便大好,凡事知忍让,心平气和安于宿命,一般不欺负雌鸟,惹恼了它才会“呱呱呱”。而雌鸟仿佛操心事儿多,且个个地得寸进尺,也不知怎么搞的,几乎无一例外的女权主义者。先生曾太息:雌鸟一进这家门,就凶起来。某回见雌鸟竟把温良的夫君眼皮都扭出了血——鸟喙有着坚硬而锋利的楔口,当咬住你的手指手背(你总是用手去招惹它的不是)通常会使劲扭几扭,不放,可以疼得你呲牙咧嘴。如此,鸟儿的眼皮何堪。况且是我替它物色的百里挑一的夫君,居然不知珍惜,以为欠揍。便以美食诱进笼子去,迫使那肇事的尖喙接受手指弹击的责罚。而渐渐地才发现,雌鸟实在是爱极了夫君的,单凭它体贴入微地为夫君梳理羽毛,令其舒服得毛都松开眼都闭起来、孩子般乖顺的样儿,便以为雄鸟着实幸福得,我都替它觉得享受。这时候的雌鸟仿佛要活到夫君生命里去,边啄边小声嘀咕着它们的私房话,说着说着深情起来,脖颈往前伸,以一种着力的柔软,尾巴慢镜头似地翘呀翘,显见是用足了心地表露昵态、煽情。于是两个即刻紧紧地、紧紧地偎一起,睡着了也这样儿。而雄鸟对爱侣分明远没有这般体恤,不知是否因了我这月老,令它笃定泰山地再懒得为爱侣多付诸些许柔情与关爱。尤记在自然界,每逢美妙的春日到来,雄鸟是极殷勤的呀,宛转的鸣啭,同性间为争夺伴侣的打斗,对家园的誓死捍卫,如今一概免了。这么想着便又为雌鸟的大爱动容,忍不住捉了抚于掌间,与它亲热地贴贴脸。以至后来雌鸟再怎么发脾气也睁一眼闭一眼。鸟儿的内部矛盾当由它们自行解决。打是欢喜骂是爱,于它们的世界也同样行得通吧。说到底,鸟儿小俩口的事人别跟着瞎掺和。

 

某晚正欲入寝,闻一阵小风轻扇耳边,须臾,又小小的一阵,枕上便有了轻悄的蹦跳。一会儿觉得发丝给扯一下,挺疼的。定是那只雌鸟,不知是否想用它来筑巢。接着又给修理了耳垂。只要不碰我眼睛,便一动不动装睡。而后仿佛安静了。不忍侧脸去看。知它们正挤挤挨挨地偎一起,嘀嘀咕咕小声说着伉俪们茶余饭后的情话,口吻温软体恤。便感觉眼角有什么,热热地止也止不住地爬出来。

 

某时闻楼下童声喧哗。便悄然丢下面包虫去——鸟亦随之把自己丢下去追截它们的爱物,又似验证牛顿万有引力,继而舒展、滑翔,轻盈落地,衔了那虫子,顺便瞥眼惊讶得一时忘了吱声的顽童们。而或于空中便将其衔住,悠然回返。顽童们免不得站天井里窃窃地仰慕,但见四只鸟儿列队栏干,朝我看齐,啧啧以为奇观。而我倚栏干,头朝天,矜持而炫耀。

 

小东西又甚爱洁净,突出体现为爱洗澡,只是对水的品质优劣不分,管它清兮浊兮,能濯洗便好。某时不见了鸟儿,寻寻觅觅,惊见它们正于芳邻浸泡着笋干的铁皮桶里用那咖啡色的水洗得兴高采烈。而更为怵目惊心的是几个竟浑身透湿地栖天井里晾晒的马桶上,相亲相爱地梳理着羽毛。急央楼下芳邻替我赶将上来。东西们便轻车熟路自敞亮的门窗而入,于窗帘架上整齐列队听候发落。若吃了闭门羹则一式站立门前的脚垫上,等我开门。芳邻感叹:把鸟儿养到这份上,也算奇闻。

 

回来的鸟儿,自然得重新受洗。一般气候条件下置盆清水它们自会跳进去洗个不亦乐乎,你至多费点力气将被它们的翅膀抖得一塌糊涂的周遭擦拭干净,而后由着它们自然晾干。隆冬可就不行了,怕它们冻着,便掺了热水来洗,还创造性地给洗过蒸汽浴。自然是低于沸点较为柔和的那种。笼子泡热水盆里,上面用塑料布罩着。时而掀开一角来看,真个是“楼阁玲珑五云起,其中绰约多仙子”。完了用毛巾轻捂,继而藏胸口。开始它们不习惯,会挣扎,后来就乖乖的了。直到感觉里面有了动静又发出嘀咕声来,也就可以放出来。

 

那些年,我关起门来看似静寂的生活,外人是全然无法想象的。一个人的日子实则也为我忙忙碌碌地操持着。我的周围虽然布满了灰色的瓦顶,我的鸟儿却实实在在为我捎来了绿色旷野的生动气息。然而再可心的鸟儿也决意只养一年,之后便拿去西郊少有人烟的山林放飞了。希望大自然唤醒它们血脉里不羁的野性。它们的寿命通常不足十年。一年,已相当于人类十年的相伴。我不能占有它们太多的时光。它们应该回归自己的生活,况且也只有回归自然才能得以繁衍。每当与之惜别,看着它们双双远去的身影总是备感欣慰:是我使得它们相爱相守的,这一世,再不会更改。因为,它们是相思鸟。

 

记得有回遭遇大雾不慎走失过两对中雌雄各一只,曾有心促成孤单的那两只合笼,却执意不肯。它们一直是要好伙伴,若改做夫妻,就陌生了,感情上走不到一起。自然界不乏从一而终的禽鸟,比如丹顶鹤,塘鹅。当地老天荒俨然成为神话的今天,它们的忠贞足以让人类汗颜。

 

而尤为心爱怀念的还是最初那对,可惜只陪伴了我短短两个月。当雄鸟不幸病故,雌鸟竟绝食而亡。曾为之痛哭。八年,雨打梨花深闭门的日子,我人生中最为柔软的时光,有六年是与相思鸟相守着过来的。那时候谁如它们那般亲热温馨地陪伴过我,给过我比此更为舒心的笑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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