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如戏,戏如人生
我不懂戏,雪小禅懂戏,尤其懂程派青衣。她就是青衣。青衣是戏中之戏,青衣是女人中的女人。
雪小禅对戏曲的理解和沉醉,像是空谷吹埙人,其音韵,空灵中透出幽咽婉转,似美丽女子的别样歌喉,若断若续,唱不尽世态炎凉;又如优雅的水袖,舞不去千古恨怨哀伤。那般凄美的醉,那般唯美的醉,像自幼根植心底,萦绕缠绵,起伏跌宕。这是我读雪小禅小说集《戏子》等作品的感受。
我最初读到雪小禅的文字,是在2007年7月的一张《北京晚报》上,记得那天乘坐地铁下班回家,买了当日的北京晚报在车里打发时光,五色土文化副刊上一篇《戏看》,使我反复阅读,作者就是雪小禅。之后,在不同的报刊、书籍上读了她的《母亲的锁麟囊》《程派青衣》《戏子》《听戏》,以及有关追忆言慧珠,新艳秋,孟小冬等等“我的前世今生”系列文字,无不映衬出一个缠绵戏曲与文学间之艺术的雪小禅。
在当代作家中,雪小禅是懂得戏曲的才情女子,尤其是京戏程派。程派唱腔最能体现年轻女性忧愁、悲凉、凄美的内心世界。唱腔优美,跌宕起伏,如泣如诉,令人回肠荡气,美不可言。尤其是从小禅的长篇小说《刺青》《无爱不欢》短篇小说集《戏子》等作品中,蕴含了程派戏曲唱腔的诸多艺术元素。
每个民族的文学中最早出现的体裁大都是诗歌和戏曲,以后逐步出现了小说等,将戏剧与文学很好的结合起来,元代关汉卿《窦娥冤》是中国十大悲剧之一的传统代表剧目,元杂剧是用北曲(北方的曲调)演唱的一种戏曲形式。金末元初产生于中国北方。是在金院本基础上以及诸宫调的影响下发展起来的。作为一种新型的完整的戏剧形式,元杂剧有其自身的特点和严格的体制,形成了歌唱、说白、舞蹈等有机结合的戏曲艺术形式,并且产生了韵文和散文结合的、结构完整的文学剧本。包括元曲小令的形成发展到鼎盛。小禅文字一定是吸纳了元代戏曲和小令的元素,包括宋词元曲的(此话题,以后的札记另论),尤其吸纳了京戏的念白戏词。
程腔最大特点是柔中见刚,刚中有柔,虽然以幽咽婉转、曲折低回见长但唱来并不是纤弱无力;而是刚柔并蓄,在幽柔的旋律之中,蕴涵一股犀利苍劲和锋芒逼人的内在力量。即使表现人物郁闷、幽怨的心情,在那如泣如诉的哀怨声腔中,这股刚劲、浑厚的气势,依然是扑面而来,震撼着人们的心灵。尤其是腔调哀婉凄凉,号称“集程腔之大成”的《锁麟囊》,在唱腔上成就更高。也因此成了雪小禅的最爱。薛湘灵母女相会,有个独特的“哭头”。新颖别致,感情贴切,更是十分美妙动听,观众赞不绝口。尤其是雪小禅的小说集《戏子》中的若干篇章,大都透出这个美妙妖娆,凄楚动人的“哭头”,以特有的戏化文字,不露痕迹地变化成雪式戏词小说语言风格的。
郑振铎在《中国俗文学史》中,把小说、戏曲、变文、弹词之类,称为中国文学的结构主体。胡适在《吾国历史上的文学革命》中说:“至元代而登峰造极。其词也,曲也,剧本也,小说也,皆第一流之文学。因此,元代之后诞生了文学巨匠如关汉卿、王实甫、施耐庵、罗贯中、冯梦龙、兰陵笑笑生、吴承恩、蒲松龄、吴敬梓、曹雪芹等等。其作品中无不蕴含着多种文化元素。
古典戏曲有其特殊性,不同于一般的戏剧,而是集文学、戏剧、音乐、舞蹈于一身。所以,美学家刘纲纪说:“一个真正能欣赏京剧的人,必定是一个有较高的文化教养和审美能力的人。”
雪小禅深得其中之妙。
小禅特别喜欢戏曲伶人这个词,她在《生而为程派,来世为伶人》一中写到:“单是这个伶字,就有无限的美感,它是伤怀的,是幽素的,也是光芒的。”
我曾粗读过章诒和的《伶人往事》和傅谨《老戏的前世今生》章节,是专为如我不懂戏的人和不看戏的人了解伶人旧事的两部书。雪小禅这样说伶人,“单是这名字就让人心折了,伶人是前世的,往事是今生的,我读着读着,就泪湿衣襟,自己把自己对号入座,觉得最像自己的是那个叫言慧珠的女子。”雪小禅不论是生活中为人,还是创作上的为文,即使博客,都力求完美,她又是一个活得纯粹干净的人。她充满了质感,亦充满了理性,她这样称赞言慧珠“我看她《游园惊梦》里演春香,梅兰芳的杜丽娘,俞振飞的柳梦梅,都不如她美。”她对言慧珠崇尚有佳,“她骨子里的美,几乎是与生俱来。因为太美,所以,她太自恋。又因了太自恋,她总是得罪人。可她不管,一意孤行,伶人里,我最喜欢她。美到蚀骨的东西,总让我迷恋。”雪小禅不就是当代的言慧珠吗?如果放在那个年代,如果她有好嗓子,雪小禅就是言慧珠了。只是雪小禅用手中的妙笔,替代了言慧珠的嗓子,写出的美文如言慧珠的唱腔,那麽妖娆,那麽凄婉。
雪小禅喜欢唱戏,以一位知名作家的话讲——雪是作家中唱戏最好的。她的唱腔低沉,像现代程派传人张火丁的嗓音;以前雪小禅一直不喜欢这低沉的嗓音,自喜欢程派之后,她终于知道,这低沉的嗓音原来是为程派而生的。
小禅对戏的理解是极致的。
她在《听戏》中这样写到:“听戏是听人生,一出出——才子佳人、嫌贫爱富、唱腔委婉高昂……对于人生,谁都是一知半解的外行吧?!”在她眼里,“戏就是那青罗战袍,飘开来,露出红里子,玉色裤官里露出玫瑰色紫里子,踢蹬得满台灰尘飞扬……”
她对戏曲的领悟是独到的——“秦腔和梆子我总觉得是性压抑,所以拚了命的嘶或吼,简直是不顾一切了,能喊得都喊出来了;昆曲的雅也和那个曼妙的小城有关,苏州不产生昆曲,时间都不允许;来世,如果有可能,如果有得选择,我还要做伶人,自唱自演,把这凉薄的人生,一幕幕唱完它。”
程派发声讲究以情用腔,以腔抒情,行腔吐字,字正腔圆,唱念准确。程派的创始人程砚秋先生少年倒嗓变声后,形成了一种较为窄而阔的嗓音,俗称为“鬼音”。“鬼音”是学戏的短处,唱时嗓音欠缺亮音,程砚秋先生变短为长,将其在闭口音上做起文章,吸收老生唱法中的“脑后音”的特点,将共鸣位置移后,带动气息提起来唱,音乐上用沉重的胸腔共鸣代替脆音,以增强唱腔的力度、厚度的凝重感。
她爱听程派,自然对程派体察入微——“程砚秋先生去得早,我只能当追梦人——他天生脑后音,人又生得高大,我想象不出他现场是怎样的端倪,唯一留下来的影像资料是《荒山泪》,高,大,胖,眼袋极厚……半点也不翩翩,声音却如深山古钟,照样惊魂。我常常看得忘我,那穿青衣的胖胖的程砚秋,倒比曼妙的梅兰芳更打动我,他的眼神,有着凄寂的味道,不圆润了,不光洁了,可是,却是寥落的清丽,听得我心里一颤一颤……”
她写张火丁——“天生适合演程派。从长相到气质,脱欲自然,如淡泊一秋菊,在天高远处看到飞白,分明的冷,分明的艳。可是,却又有着紧紧的丰腴。那丰腴,你得细听才听出来,她脑后音更重,许多唱程的不认可。”
再看她对程派火丁的痴迷和描述——又因为她(张火丁)曾经在廊坊评剧院,我路过那破落的小院子时,总喜欢瞄上几眼,仿佛那院子还有她的味道。去长安看戏,我唯一难忘的就是火丁,她的表情,总是寡寡的,铅华洗尽的干净,不讨俏,不张扬,倒似她的做人,有人说火丁家门槛高,不好进,我听了,倒觉得正应该如此。她是《锁麟囊》中送去的那块素白白的帕子,早生了几十年,有格格不入的迹象,但我分外迷恋这格格不入。
她真是喜欢戏呀——迟小秋的戏唱得苍老浑厚了。暗藏波澜,在台上非常大气。不适合演小女儿,《锁麟囊》剧中,她唱最后一段最合适,有种兼容并包的痛快。台风也好,一出来,能抓住人。
程先生的录音雪小禅听过,赵荣琛的录音她也听过,她最爱听的是王吟秋的,她说,“王吟秋的又深沉又艳丽,深也是那个深法,艳也是那个艳法——火候是小锅炖了红枣、莲子、银耳、枸杞,银耳正白,红枣正红,莲子已经炖出糊糊来,那段唱腔,可以叫炉火纯青了。“
她听刘桂娟唱《春闺梦》,她说:“太俏。俏得举重若轻,不是地方,但分明是放错了位置。不似张火丁唱,张火丁有陈老莲画的味道,又清又寒,能把人的心尖尖唱酸了,忽上去,忽又下来——死活跟着她了。但桂娟唱戏,总是在唱戏。天分仍然在。台上的她,当评委眼睫毛接得太假,一根是一根的闪着,穿衣服也乱,不像火丁,只穿黑和灰,照样艳压全场。如果刘桂娟唱花旦,一定也不错。”
雪小禅在《听戏》中说她比较喜欢听赵荣琛的清唱,“嗓音极浑极厚,穿透力如闲云野鹤,散淡之中柔肠百转了。”
她迷恋青衣,亦迷恋上听老生。她写到:“喜欢言菊朋,言慧珠的父亲。《让徐州》唱得好,一句“未开言不由我珠泪滚滚”唱得人心酸,味道就在那句“珠泪滚滚”,四海之内,此句算上上佳。
她不仅喜爱京戏,对其他戏曲也钟爱,尤其喜爱昆曲《游园惊梦》。昆曲是京剧的底蕴,雪小禅喜欢有底蕴又妖娆的东西。
她对京戏的荀派不太喜欢,“太佻达,尚派没落得没了踪影,梅派华丽,是没骨花鸟,一团团牡丹富贵。”
再看看她对武戏的理解。雪小禅爱看《长坂坡》,“非常纵横驰骋,那杨小楼听说长靠短打非常出色,先声夺人,靠旗飘带,纹丝不乱,听得我耳朵痒,从网上下载了他的唱段,哗拉拉地风声紧,听得到战马雷动似的,耳油似乎要冒出来。”
能听出耳油来,这戏就听到位听到家了。
雪小禅喜欢看戏,是从小时候开始。她故乡出了个唱老生的李少春,家乡人以他为荣,他唱的《野猪林》无人能越。那时她外公天天唱这几句,她外婆一张嘴是“苏三离了洪洞县”,最初被外婆带着去乡下的戏台子看戏,她不肯和外婆坐在那里看戏,去扒着台子看,可以看到那戏子的眼睫毛,那天演的是《六月雪》,台上的剧中人哭,台下的她也跟着哭。戏曲的种子在她有幼小的心底植了根。
后来她听磁带,再后来读大学时,跑到剧院去看戏,有戏就要去看。她写到,“有一次看到李世济,她唱《锁麟囊》,已经六十岁的人了,仍然美到惊艳,一张嘴,还是那样绕梁三日。”小禅喜欢看戏,迷恋看戏,她常常跑到北京长安大戏院,中国大剧院看戏,甚至一个人坐火车到济南听戏;“寒冬里,一个人奔跑着赶火车,回来时往往是半夜,我哼着新看的戏,边走边唱,无限的美。”
对戏曲艺术的热爱,使她不倦地走京城,访上海,探苏州,追寻伶人的“前世今生”。
戏曲之美妙,又如何不是诗、词、曲之集大成者?金圣叹评点六大才子书,《西厢记》是其中之一,被誉为和《庄子》、《史记》并论。仅从文学和戏剧的角度说,《西厢记》也是高不可攀的经典。其中最有名的一段: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恨成就得迟,怨分去得疾。柳丝长,玉骢难系,倩疏林,你与我挂住斜晖。马儿慢慢行,车儿快快随。恰告了相思回避,破题儿又早别离。猛听得一声去也,松了金钏。遥望见十里长亭,减了玉肌。此恨谁知。王实甫把离别写得如此惊心动魄。
看戏看了20年,写字(她把写文章称写字的)写了20年,字与戏,文学与戏曲相互交融,形成了自己独有的“左手小说,右手随笔,心系戏曲”,小说的妖娆凄美,随笔的清新淡雅,禅意氤氲雪氏风格。慢慢的,她从戏曲和文学中悟出了对名利,对生活,对人生的淡泊。 人说戏如人生,她说“人生似戏,一出出,总演呢。你哭也罢笑也罢,你累也罢苦也罢,总得演下去,上了台,大幕拉开了,没有退下去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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