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河
关锦第一次看到阮宜良的时候,正是年少轻狂。富二代,二十五岁,上亿元资产在手里自由使用。被派到苏州时,心里颇耿耿。——皆因为在澳门豪赌输了几千万,父亲派直升飞机从澳门把他赎出来,一言未发,发了一支冷箭,把他从纸醉金迷的上海派往苏州。
苏州离上海仅四十分钟车程。说近,可以一小时之内看到,说远,虽然四十分钟,仿佛从现代到了古典的千年前的晚宋。苏州,怎么看也是一张北宋的画。疏朗而飘逸,却有些寂寞。
当然是出于不信任。他太年少,一掷千金,曾经在女明星身上花钱无数。他亦有名言,凡是能用钱打发的女人或事情,都是小事情。
提不到爱情。
他从十七八岁就在女人堆里混。钱让他很容易就成为女人们的众矢之的。富二代的身份,从一开始就旗帜鲜明,他喝英国奶粉长大,所穿衣服全是顶极时装品牌,西服是范思哲限量版,皮包全球lv仅限五十款。奢侈品满屋都是,他已经心生厌倦。为和另一个富二代追捧同一女明星,曾经豪掷千金。
他所喜欢的女人,也全是限量版。从电影明星到舞蹈演员,从时装设计师到画家,无一不拜倒在他的金钱魔棒下。
所以,他从来看低女人。
到苏州第一次看到阮宜良时,是别人请他,在网师园看《游园惊梦》。
是晚上,他坐在游船上,亭台上演这六百年前的昆曲。
他哪里懂戏曲,听昆曲更是第一次。
但居然真成了他的惊梦。
阮宜良出来的时候,他正喝黑啤酒。他喜欢黑啤酒,有点咖啡的苦涩的味道。他迷恋这种淡淡的苦涩——也许因为生活太甜腻了。
是哪里曾相见,相看俨然……这句听到的时候,他愣住了,再听下去,“是偶然间心缱绻,梅树边……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待打并香魂一片,阴雨梅天,守的个梅根相见……”他没听得太清,问了身边苏州的朋友。朋友写了纸片给他,漂亮的楷书,他一向觉得苏州小气,像上海的后花园,适合晚年退休到这里来修身养性。
而这几句话忽然软软地击中了他。
他抬头看着台上的杜丽娘。
这戏中的杜丽娘,完全以为自己就是杜丽娘。那副投入,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
晚上散了戏,约她喝个茶吧。他和朋友陈说。
我约约试试,她挺奇怪的,轻易不和别人喝茶。
给钱吧。他轻浮地说。这个年头,他觉得没有钱办不到的事情,何况不就是个戏子么?一万不行给两万,三万不行给五万,有的女人,一个包包就能打发了。
不是钱的问题。陈说,她挺清冷的。
清冷?他不相信这世上还有什么清冷的女子?都是干物女,都是拜金狂。
——他忽然有了一种好玩的想法,假如这个女子今天晚上真请不到,他就追求她,然后再甩了她。多好玩,当然,他一定不告诉她他的身份。关锦这样想的时候,完全是戏剧化的,完全是把自己当成了小说或者电影中的人物。
他还没有这样玩过。
他愿意尝试这样的好玩的事物。别看父亲把他发配到苏州,那只是苦其心志劳其筋骨,他是父亲的独子,将来的家业还是他的——他即使坐吃山空也能吃上几一辈子,张家四姐妹的父亲张武龄不就是为了女从合肥牵到了苏州吗?一生吃喝品读诗书有什么不好?他的心思全在泡女人身上了。他早就过尽千帆了,那些女人看中的无非是他的钱,何况,他有薄姿,在富二代中,算是长得有几分姿色的男子。
戏散了。陈鹏到后台去请。
他说,给她三万,让她陪咱喝花酒去。
三万,蛮可以了。他去北京后海喝酒,请女人去船上陪酒,只三千,还可以摸手亲亲芳泽。而且,后来女人还问,如果需要……一点也不含蓄。
十分钟后,陈鹏回来,脸上露出尴尬颜色:关总,她卸了妆,回家了。
那咱去送她。
她骑自行车走的。
自行车?这次他真吓到了。天呀,一个女演员,唱完了夜戏,骑自行车回家?他认识的哪一个女人,不是自己开着宝马良车,就是有开着豪华车的男人接,最次是打车走。而这个唱昆曲的女演员,居然骑自行车回家了!!
他忽然有一种极其特别的感觉,破口而出:她叫什么名字?
阮宜良。
宜良?!多雅致的名字。他又问,唱一个晚上,她可以拿多少钱?
一百块。
那明天还要来听,还这段,我包场,每次,可以给她一千。
……
二
第二个晚上,他果然还来。还是在游船上,还是他和陈鹏。
仍然是游园惊梦。
这次,他提前拿了戏词,他从来不知道昆曲美到这种程度:〔醉扶归〕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瑱。可知我一生儿爱好是天然?恰三春好处无人见,不提防沉鱼落雁鸟惊喧,则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颤。
[皂罗袍]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看到杜丽娘为情而死时,他眼睛微湿。从来没有过的柔软与颓迷,他是迷恋这苏州园林中的情调,还是迷恋这几百年前的女子呢?是迷恋昆曲的婀娜惆怅,还是迷恋此情此景呢?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这次,他没有再提出给阮宜良多少钱让她陪着喝酒,对于这样的女子来说,太轻薄了,这样做,他都看轻自己了。
这一次,散了戏,他开了车,安静地跟在她的身后。
她骑着自行车,他慢慢开着车,直到她拐到平江路的小巷中,他的车再也进不去了。他下了车,拿出一支烟,慢慢的抽着。这是苏州的春夜,他有些薄薄的淡淡的惆怅,说不出的,轻轻的,却也重重的。
公司的事业开展得倒也顺利,他也拿出自己在美国读书时的狠劲。从十三岁出国读书到二十一岁回国,这些年,他早就明白很多浮华世界中的游戏规则,也轻易不相信世间的任何事物,人或事,都一样。
关锦,他只是觉得这件事情好玩而已。
第三夜,第四夜,都是如此。
第七夜,他买了一辆自行车,这样,可以直接跟着她了。
终于跟着她到了她的家门口。
小门小户的一家。如老苏州的普通一户人家一样。他看着她把自行车推进去,轻轻地关上门。虽然看了七场游园惊梦了,可是,他从来没有看清她,只因为她在台上,而卸了妆,他只能看到她的背影。
第九夜,他一个人来看游园惊梦。他一个人的惊梦。陈鹏说他痴了。他是痴了,他喜欢了这前世今生,他以为自己生在了宋代,南宋。有点落寞,有点微凉。似那书画卷上的孤单的小人,一杯茶一轮清月,还有眼前这个唱着遍青山嘀红了杜鹃的阮宜良。
他知道自己,有点动心了。有一点点,那动心,是因为苏州,因为昆曲,因为眼前人,因为这带着绿绸缎一样微凉的惊梦。
他仍然骑着自行车,跟着她。
这次,出了事。
有人抢她的包,她被拽倒了。尖叫着:还我包,还我包!而且,还追赶着那抢包的男子。
他也放下自行车,跟着一起追上去。那一刻,他简直不相信那是他,他居然可以为了这样一个女子去和那个男人博斗。
结果是他被扎了一刀。包当然抢了回来,里面居然只有九十多块钱,还有快磨破了一个诺基亚的手机,加起来不过一百多块钱。
他被送到医院。阮宜良傻傻地站在一边,吓坏了,警察调查事情真相,问阮宜良:认识他吗?阮宜良摇头。警察又问他:认识她吗?他说,阮宜良。阮宜良吃惊地看着他:他说,我是你的戏迷,我看过你演的《游园惊梦》。
衣服全被撕破了——他都被自己感动了。这一辈子,他第一次做好事,而且上演了一出英雄救美。阮宜良显然认不出他的衣服是阿玛尼,几万块钱一套,连谢谢都说得极小声。
他第一次看清阮宜良的长相。算不得惊艳。但的确是如《诗经》上所说,有美一人,婉如清扬。连那眉毛,都如此婉约精致得像一首小令——这个三万块钱都不肯陪着喝酒的女子,身上有一种淡淡的气息,一种植物的气息,清凉的,幽幽的,散发出来,环绕了他。
我叫关锦。他自我介绍说,我爱听你的戏。
我唱得不好,所以,只能去园林里唱,唱得好的人,可以去很多戏楼唱……
你唱得好,他是真心夸她。戏唱得好坏,不在一个人美不美或者声音好不好,而在气质和气场。他虽然不懂戏,可是,他被带到了戏里面——他爱上了昆曲。就在这个刹那。就在这古老的苏州城,他忽然想安静下来,在这2500多年的老城,当一个旧人,听听昆曲和评弹,他的心,忽然苍茫起来。
他终于明白,这苍茫,是因为一个女子。一个叫阮宜良的女子。
此后,他便夜夜去网师园。
春天的网师园,有一种暗香袭人。大朵的玉兰妖气重重。隔水听曲,对面的人像浮在水里与梦里,万般旖旎,不真实极了。
因了抢包事件,他和她的来往多了起来。只是他仍然骑着自行车,他感觉出这种交通工具的浪漫。穿过那些街巷,自行车最是方便。——他的奔驰根本开不到小巷去,毫无疑问,最适合苏州的交通工具就是自行车。就象最适合苏州的戏曲一定是昆曲——仿佛天生为苏州而生。
自然,他没有说明自己的身份——刹那之间觉得钱的浅薄,是的,浅薄。就是这两个字!他跟着阮宜良进了她的家,那么简陋,简直是触目惊心。父亲早早死了,母亲出了车祸,一直卧病在家,她就是家庭里的主力,从十六岁就出来唱昆曲养家……唱戏之余,还去超市帮忙,还去卖过报纸,关锦从未接触过底层人的生活,虽然在电影中看过穷人有多落魄,还是被惊住了。
他想给她钱,却觉得是玷污了她似的。她总是安静的,素洁的,他现在突然怕,怕她知道他是有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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