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居
仙 居
熊育群
五百年前的一天,三透九门堂的祖宗在枫树桥这片土地上凝神,开始构思一片庄屋,他的眼里满是时间的段落,是一代一代人在岁月中延续下去的景象,他看到了未来——看到了今天——站在三透九门堂前,面对一片黑压压的青瓦木屋,仍能感受到周姓祖先的那份思考:村子里的人依旧按着数百年前的一次构想在规范着自己的生存方式,这是祖先们的预谋——他从此成为了一支血脉的开端,就像一粒种子,寻觅到一块自己的土地,开始生根发芽,向着时间的纵深伸展,直到庞大的根系像今天的三透九门堂一样,长方形的院落一座座相连,犹如闽西客家人的土楼,近百间房屋相接成了一个整体,你随便走进哪家的屋檐,就可以以此为起点,转到这片青瓦屋底下的任何一户人家;只要你上了楼,在哪一间房子都可以下楼,枫树桥人说,转遍三透九门堂,只有两步半不在檐下走。它就像一座迷宫。
一个家族在大地上种下了一种叫做“家园”的植物,它不但在地面上繁衍,还在心灵上生长出感情的藤蔓,它就像时间序列中的族谱一样,在空间,它也写下了一个庞大家族的秘密。
一爿南方的院落,一爿不同于许许多多江南民居的房屋,以最温情的院落培育了对于土地的眷恋,除了那些青灯苦读的莘莘学子,金榜题名,从此可以出外成就一番功名外(三透九门堂确曾有不少学子高中金榜),世世代代,周姓子孙就在这片土地上繁衍、生息。
在阡陌间穿行,远处是神仙居景区如屏的青山,“以其洞天名山,屏蔽周围,而多神仙之宅”,这是北宋皇帝宋真宗赵恒对这里的描述。由于这道圣旨,这个叫永安的地方从此改称仙居。一个偶然的机会,我走近了这个至今还鲜为人知的古村落。
6月,是杨梅成熟的季节。隐隐的雷声在天边作响,空气里被不知是来自云中还是大地树木中的水所充盈,即便有薄薄的阳光照射,仍是水气弥溢,潮得仿佛一拧就能出水。在我的眼前,从法、意、德欧洲诸国那些乡村古老的石头房屋,到港澳的高楼大厦,再到仙居高迁古民居,这一切的变化只在几天间发生,不由得让人恍惚。车在括苍山脉的高速公路上跑,竟会把那些被树木葱茏着的山当作亚平宁山脉。巨大钢铁的机器裹挟着我进行着时空的转换。在毫不知底的情况下,当一堵高大而宽阔的马头墙撞痛我的瞳仁时,我才确切地认可自己是真正到了树木葱郁的浙南山地。就像湿热的空气让我如坠汪洋,古老的砖石墙体让我进入一种延绵数百年的宁静。
一位中年妇女在马头墙下的溪流里洗衣,马头墙高高地封住了院内的房屋。她蹲在三块巨大的青石板上,青石板跨过溪水,对着的是一扇大门,门里的长廊串起一户户人家。暗处的廊内却空无一人,只有她的捣衣声。青青的泥瓦,饱吸夏天的雨水,色重如墨;青石的墙剥落了粉白,也在雨水的浸淫中斑驳着青与黑的色块;时间就在这里老旧、呈现——石条的门框、墙角、墙基,石头雕刻的漏窗、门楣,凝固着时间的永恒;鹅卵石镶嵌的坪地,映出的是时间如同无物般的透明;只有木质的墙板、梁柱门窗、廊庑斗拱,主人最费心机建造的精华所在,却在时间中朽去,如同岁月中不断流逝着的喜怒哀乐、生离死别。
我一直在琢磨,为什么我们的祖先选择了木材来构筑房屋,而西方则无一例外找到了石头来砌筑自己的美庐。走遍欧陆大地,并非那里的石头多,恰恰相反,我们遍生佳木的南方,石头的山更是层峦叠嶂。看多了西方那些石头的城堡,我更加怀了十分珍惜的心情来体悟我们已剩不多的早已被时间剥蚀得斑斑驳驳的却是精雕细刻的木质楼阁,它们是岁月馈赠给我们的艺术精品。三透九门堂也是这样的杰作,它是来自民间的散发着传统文化气息与田园趣味的建筑。在二透厅堂花窗中,有一扇以太极图为中心的阴阳八卦与蟹、虫等动物饰角的窗牖,窗条全由“真交条”构成。1553年倭寇入侵时,村民逃出村子后,又连夜冒着杀头的危险潜回来,偷偷把这两扇窗拆下,绑上石块,沉入塘底。近年有文物贩子愿以数万元之巨来收买,都被村民拒绝。但在漫漫岁月的侵蚀下,她却难以抵御时间的摧残。
我从一个院落穿插到另一个院落,一进或二进的三合院组合着系列神秘而古老的空间。正屋大都五间,左右为厢房,组成“冂”形。主厅一间多数由八面有精致木雕的门扇与方形院落分隔;有的则无隔断,与院落空间融为一体;回廊台阶上立有等距的圆木柱;台阶下,卵石的图案辅满了回廊罩不住的四方坪地,一条石板路从中穿过,简陋却充满乡野之趣。二进则多为后院,是花木森然之处。通道有的在厢房前,有的在庭院的中轴线上。院落如此井然有序,纷繁杂乱的世俗生活被有形的建筑组织起来了,家族的观念被建筑的空间所强化。
与枯坐在廊下的老人搭上几句闲腔,或者与捣糍粑的拉拉家常,我在忽明忽暗的光线里细细察看那些雕成凤、狮和麒麟的斗拱,还有塑成玉兔、仙鹤和文臣武将的雀替,刻成浮雕的云纹花卉图案的照壁,廊下横梁上镂空成半圆的忍冬花造型的垫木,门腰的浅雕渔樵耕读、八仙过海图……它们大都蒙上了厚厚的尘土,有的蛛网密布,但它们的玲珑剔透,逼真细腻,历经如烟岁月,仍传递着强烈的艺术感染力,就像建筑中的华彩乐章,震撼人心。
从乌云似的屋檐下出来,一阵突然而至的锣鼓唢呐声传来,一群穿着桔红和杏黄对襟衫的农民在地坪里舞狮耍龙,那些周姓的子嗣,从稻田、果园、花灯竹木的作坊和纺纱结带的房里出来,都到这儿围观来了。恰逢端午,寂寞的生活突然有了这喜气的声音,他们的兴奋难以自抑。而宁静的村庄好像在突然间远去。现实生活的气息与古老村屋之间既显得难以协调,却又因这生活之流的清新灌注,相生相克中,变化出一代代人完全不同的新气象。那些呈齿状的马头墙,一排排静默着,高高耸入天空,构成乡民腾跃的背景,火焰似的色彩与它陈旧而阴暗的墙体恰成对比,淡淡的夕阳下,它谦躬地退于一隅,聆听着这血液一般沸腾的声音,就像祖先们以洞明世事的目光穿越了时间的迷雾,以一种千古默契,共有了同一个时空。
我远远地注视着这一幕,心里充满了莫名的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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