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优雅的死

          
                                          程刚

人之初，呱呱坠地的方式大抵相同。人生的谢幕，却有参差不一的差别。无疾而终，安然离世，福莫大焉。突遭横逆，客死他乡，历来被视为最耻辱事之一，乃是生命最后的憾事，生者扼腕，死者难安。然而就死一事，往往非当事者可以主宰，常有诸多难测之因素，令人难以从容面对。

史上最从容优雅之死，当属瞿秋白。

36岁，应是一个事业男人的花季。风流倜傥，玉树临风；指点江山，激扬文字，正可谓是人生的黄金时段。1935年初夏，这朵清丽高雅的男人花在福建长汀留下了永世的芬芳。比起职业革命家，秋白更像一位书生。是的，他有着极好的文学素养，鲁迅对他的文笔称赞有加，他本来可以成为学识渊博的大学教授，或者蜚声文坛的作家。但那个动荡的年代，毫无悬念地把他的书生意气激荡成汹涌澎湃的革命热情。他的骨子里有一种书生的韧性。血雨腥风，戎马倥偬，终于把这种韧性历练成革命家的豪迈。这样的革命家是潇洒而又坚定的。

这位出生于江苏常州的书生，有着江南才子的天然风骨，温文尔雅，卓尔不凡。他的革命豪情，有一部分来自红色的苏联。1928年至1930年间，瞿秋白任中共驻共产国际代表团团长。俄罗斯广袤而粗狂的大地适合酝酿波澜壮阔的革命洪流，容易征服一个来自灵秀水乡的至纯心灵。他在莫斯科亲眼目睹了苏维埃政权摧枯拉朽的伟大力量，觉得只要回首东望，那圆圆的镜片后面射出的犀利目光，必将一扫古老东方的阴霾。

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在那个风雨如晦的年代，革命就意味着牺牲。主力红军迤逦西去，苏区斗争日渐残酷。那个出卖秋白的人已经被历史忘记了，只是这样一个才华横溢的人身陷囹圄，继而慷慨就义，不免时常撩拨起历史那根痛苦的神经。老蒋并非不识才的愚夫，也一度派国民党高官劝降，并给予秋白极高的礼遇，尊为“先生”。然而这一切都是徒劳，历史似乎注定要上演一幕最优雅的就义。

1935年6月17日，当得知蒋氏电令敌东路军总指挥蒋鼎文将其就地处死，照相呈验时，秋白坦然举杯，邀敌共饮，谈笑自若，为自己饯行。其时，他已无言以告世人，因为此前，他在《多余的话》中，已与这个美丽的世界永别了。至死他仍不忘这世上还有几本好书可以再读，计有俄国高尔基的《四十年》，克里摩·萨摩京的《生活》，屠格涅夫的《罗亭》，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中国鲁迅的《阿Q正传》，茅盾的《动摇》，曹雪芹的《红楼梦》等，真是不失书生本色，文人气度。至于说“中国的臭豆腐也是很好吃的东西，世界第一”，更见其率真秉性，坦荡心地。

18日一大早，瞿秋白如常起床，换上黑褂白裤，认真地漱洗之后，悠闲地泡上一杯浓茶，点了一支烟，坐在窗前翻阅唐诗。读到兴味渐浓，不由得起身推窗，但见霞光四射，清风扑面，小鸟鸣啭，好一个清丽祥和的早晨！想到自己就此与这个世界告别，留下一个美好的印象，也不失为一桩幸事，乃欣然提笔写到：“1935年6月17日晚，梦行小径中，夕阳明灭，寒流幽咽，如置仙境。翌日读唐诗，忽见‘夕阳明灭乱山中’句，因集句得偶成一首：夕阳明灭乱山中，落叶寒泉听不穷。已忍伶俜十年事，心持半偈万缘空。”正写到这里，军法处长来催促他启程。瞿秋白觉得一件事情还没办完，有加以说明的必要。于是疾笔草书：“方欲提笔录出，而毕命之令已下，甚可念也。秋白曾有句‘眼底烟云过尽时，正我逍遥处’。此非词谶，乃狱中言志耳！秋白绝笔。”投笔提步，缓缓而出，其泰然淡定，如一抹朝霞，悠然融化于天际。

那个时代，长汀本是闽西林莽中的隐蔽小城，却有一座公园，名头颇大，曰“中山”。在中国，冠以“中山”之名的公园不计其数，其规模亦大小不一。然而能让人触景生情，感怀万千，进而永志难忘，足以彪炳青史的，屈指算来亦寥寥也。1935年6月18日上午，秋白一身素洁，两袖清风，坦然迈进中山公园，留下在这个世界的最后影像。这一袭黑褂白裤，是象征着是非分明，善恶明辨，还是代表着阴阳两隔，生死决绝？个中滋味唯有那颗高贵的灵魂谙悉。照毕，秋白信步至八角亭，独坐其上，自斟自饮，谈笑自若。饮罢，缓步出公园，一路高歌，至罗汉岭下，自选一地，盘膝而坐，说，此地甚好，开枪吧。然后高呼“共产主义万岁！”“共产党万岁！”从容饮弹就义。其大义凛然之状，就连刽子手们也肃然起敬。

过去的草莽英雄，性烈文士，变法君子等，也多有慷慨赴难，视死如归者，如燕子李三，金圣叹，谭嗣同诸人。但思来均不及秋白之死优雅。死并不是好玩的事，以优雅度之，似乎有失庄严。然秋白的就义，以其死的意义而言，可谓伟大，光荣，壮烈。以其死的情状而言，可谓潇洒，从容，坦然。以“优”彰其义，以“雅”拟其状，最可形容秋白革命家，文学家的双重身份。

人一出生，就在一步步走向死亡，如朝阳注定要溶入黑夜。许多时候，人在死时所表现出来的某种东西最能体现他一生的价值。意识到死亡并对其进行思考是感受生活的开始，因为死亡牵涉着人往何处去的哲思，暗含着对人生意义的关注。用哲学的语言来说，“死亡观”是人生观的核心,一个人如果连死是怎么回事都没有搞清楚,他怎么会生得有意义?

生命莫论短长。死若秋白者，平生足以慰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