贴着大地生活
闲暇的时候,总喜欢独自一个人走向田野,走向大地。
这是我内心的节日,是我灵魂无言的欢喜。
无论是二十四节气里的一些天,还是四季里的一些日子,一个人走向大地,大地永远敞开着怀抱,在欢迎一个从城市里逃离的人,一个在尘世遍体鳞伤的人。大地把一切都准备好了,就像等待一株植物慢慢生长一样,就像等待一只昆虫跋山涉水辛苦而来一样,一切都在默默等候,一切都像我们初来一样。
走向田野,什么也不带,只带一颗心。漫步在大地之上,我看见节气的脚步,看见植物的枯荣,一些花在盛开,一些花已经结束花期,一些人我再也找寻不到他们的影子,但我知道他们被隐藏在大地的深处,他们依旧在。一切都在发生,一切又都没有发生。
一朵云的影子拂过一片庄稼地,拂过一湾河流,又拂过我。我看见了时间,看见了往昔,看见了自己和庄稼的影子,在大地上起起伏伏。甚至,我看见祖先,看见了自己的那颗善感的心。一株植物的生长也是我的生长,一只昆虫的悲喜也是我的悲喜。
有时候,我是慢慢走着的。有时候,我是安静地坐在隆起的田垄之上的。我的目光从远到近,又从近到远。 眼前是整片的玉米地,一垄紧挨着一垄,一棵紧挨着一棵,一片叶子紧挨着一片叶子,有风吹过,我听到玉米说话的声音,绵绵絮絮。一个消息正从大地的远处传来,一个年景的段落正在书写,一曲丰收的篇章正在酝酿。这些景致是让人安心的,让人喜悦的。
远方是一片水稻田,蓝天映衬着水面波光粼粼,稻子齐刷刷地生长着,在风里低下头又抬起头。我想起一位诗人的诗:我在稻田里拔稗草,拔得久了,直起腰,我看见我就是那棵最高的稗草。
右前方是一片野地,一片野地荒着,自有荒着的道理,这才是上苍最初的意旨。庄稼是被人强加给土地的,并不是土地的本意。那些野地不用施肥,不用管理,照样长得郁郁葱葱,照样长得亭亭立立。狗尾草毛绒绒的,藜正含苞做着粉色的梦,蒲公英的种子漫天的飞翔,野山菊满山遍野的跑着。这多么像我们初来人世的心,多么像我们质朴单纯的幸福。
我看见一粒粒象形文字慢慢地从土地的深处抬起头来,欣欣然的样子。就像一株株植物,就像一棵棵嫩芽,渐渐清晰,渐渐丰满,充满了诱人的色彩,形象而又逼真。那些文字在说话,在咏颂,在描摹。苗,是方正的庄稼地上长出来的一棵草。禾,是一株植物上长出的一片新叶。垄,是土地上隆起的一条龙。庄稼,是在广袤的土地上,庄稼绕着村庄生长。读着这样的文字让人满心思的想像,令人的心思变得悠远,使人的心灵得到安宁,得到甜美。
一茬茬植物在大地上生长,一行行的玉米,一垄垄的大豆,生长着诗意,摇曳着韵味。长垄是一篇叙事诗,短垄是一首五言绝句。那些浓浓的诗意在广袤的大地上渲染着,吟诵着。风吹草低见牛羊是多么辽阔。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是多么惬意。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是多么喜庆。那些诗意就如同我的方言真真切切的落在心底,就如同那些草色生生不息。
在脚下,我看见几只蚂蚁背上驮着食物正一步步走向家里,它们默默无语就像背负的我们。看见摞在一起的椿象,爬在一株蒿草上,它们的情话我听不到,但我相信它们一定蜜意柔情。在草尖上一只蜻蜓在默默思考,想着一生里的大事。一只山羊的叫声总能最深的打动我,一头牛的眼里总是悲悯无限。它们拒绝进化,拒绝接受更现代的东西。有时我想,是我更幸福呢?还是它们更幸福?
大地上有最动人的音乐,不用乐器,不用配器,没有雕琢,浑然天成。它们来自土地的深处,来自最古朴的远方。风声是最好的和弦,流水是最好的伴奏,牛哞是最厚朴的低音,鸟鸣是最婉转的花腔,蛙鸣是最好的鼓点,蝉鸣是最亢奋的高音,蛐蛐是最优雅的小夜曲,溪流是最好的钢琴。这永远不绝的天籁之音,会让你忘记了时间,忘记了自我,忘记了心里揣着的多么崇高的事业。
在视野的远处,我看见几个农民在地里伺弄庄稼,渐渐长高的玉米就要淹没他们,他们默默地和庄稼说着话,和土地说着话。他们一代又一代地说着农耕,年景,收成。他们伺弄庄稼以汗水,庄稼伺弄他们以粮食。有时候,他们裸露在大地之上。有时候,他们淹没在庄稼的身影里,看不见模样,听不见声音,最后每个人都走不出一片庄稼地,每一片庄稼地都是他们的归处。土地是每粒粮食的来处,更是每个人的去处。
村庄被无数的庄稼包围着,那些庄稼绕着村庄生长,村庄就像绿色襁褓里的婴儿,岁月摇晃着,风雨摇晃着,日子摇晃着,世风也摇晃着。一些人在无数的摇晃中长大了,走出了村子。一些人在无数的摇晃中变老了,老去的人被亲人们送进了另一个村子,这个村子和他曾经生活过的村子遥遥相望。
他看见他的亲人在老院子里出出进进,清晨的炊烟淡淡升起,他侍养的牛羊傍晚回家,一粒粒种子又回到土地,变成了粮食。看见二十四节气悄然走过他的村庄,春分、清明、谷雨,夏至、立秋、大雪、小寒离他并不遥远。 看见不知道哪年的蒿草绿了又黄了,不知道哪年的雪花正落在他的村庄上。
在大地上走得久了,在大地上坐得久了,我看见无数的植物贴着大地生长,看见无数的昆虫贴着大地生活。恍惚间,觉得一棵草的枯荣也是我的枯荣,一只蚂蚁的辛劳也是我的辛劳,一匹马的嘶鸣也是我的嘶鸣,一头牛的悲悯也是我的悲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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