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邻居

首页 > 美文 > 感人日记/2019-01-22 / 加入收藏 / 阅读 [打印]

老家的土屋是我五岁那年盖的。在盖那四间土屋之前,我们一家十口人住在土改时“分果实”所得的一间半土屋里,和一家杨姓老乡住对门。听母亲说,我们和老杨家住对门一住就是二十年。

五岁时的我,记忆不是很清晰,但对门那个干瘪的杨老头的模样,我至今还能回忆出来:秃顶,尖嘴,黄眼珠,大眼皮总是向下耷拉着。看人的时候,黄眼珠骨碌骨碌转,有些瘆人。说话的时候,满嘴唾沫星子乱飞,而且有一句口头禅,不管他说啥,最后都要问人家一句:“你说是不?”因为他嘴大舌长,总喜欢搬弄是非,而且和人家交谈时只听见他一个人不停地说,所以,人送外号杨哔哔儿。杨哔哔儿骨子里和他的表面一样坏,而且好吃懒做。他整天除了到生产队上工以外,家里别的什么活都不干,进屋就吃饭,吃完饭就走东家串西家说闲话。他老婆比我母亲大两岁,母亲叫她“老杨大姐”(过去的女人嫁人后就随婆家姓,被称为“某某家的”了),我们叫她老杨大姨。老杨大姨和杨哔哔儿截然不同,她善良温顺,但有些懦弱。对于父母为她包办的那个不着调的丈夫,她敢怒不敢言。偶尔忍不住也会对他说:“你看对门他五姨夫(指父亲,因为母亲在家排行老五,亲戚或邻里就按照习俗排行,称呼为五姨、五姑、五姐、五妹子等等),收工回来总帮家里挑水、抱柴,多勤快,哪像你就这么懒着!”这时杨哔哔儿就会蛮横地说一句不是人的话:“你看他好你就跟他过去!”杨哔哔儿经常打骂老杨大姨,老杨大姨的头发被他揪掉了好几绺,头顶上斑斑驳驳的,脑后的发髻只有扁扁的一小团。

父母知道杨哔哔儿人品坏,很少搭理他。可毕竟是对门邻居,出来进去总要碰面,不得不打招呼。但平时绝不去他家串门,也不允许我们去他家和他的儿女们玩耍。通常情况下,我们两家年纪相仿的孩子们在外面都是伙伴,一起玩耍,回家后就各进各的屋子,谁也不去对方的家。

那场史无前例的“运动”开始后,老家那个小村子就像驶进了漩涡的小舟,跌宕跳跃,人心惶惶。红色革委会成立了,天天给社员们开会,让大家揭发阶级敌人。对门的杨哔哔儿仿佛被注射了兴奋剂,天天乐颠颠地去开会,而且每次都积极发言。有一次,他从我家灶门旁边偷走了父亲冬天攒井用的一个生满锈的铁头“扎枪”,到会场上揭发父亲想搞破坏活动,并且肯定地说:“你看,这不是武器都准备好了吗!”。其实,那就是一个废弃了的红缨枪枪头,是父亲从垃圾堆上当废铁捡回来的。父亲心灵手巧,常常能把捡来的废物巧利用,做成各种生产或生活用具。父亲看乡亲们公用的大口浅水井一到冬天井口就被冰封住,每次打水都得用镐头刨冰很笨拙,就把捡来的铁枪头安上了一个木柄,叫“扎枪”,其作用就是攒井用。冬天,父亲早早起来,第一个去井台挑水的时候,就用“扎枪”把冰封攒开,把冰块捞出扔在一边。这样,陆续来挑水的乡亲们就方便了。有时,父亲去得稍晚些,先去挑水的乡亲便径自到我家,喊一声“我拿井攒攒井去了!”,并不用进屋,就可以从灶门边拿走那个“扎枪”,用完后再送回来。同样不用进屋,喊一声:“我把井攒送回来了!”没想到,这个几乎全村家家户户都知道用途的锈迹斑斑的“扎枪”,竟然成了父亲“反革命”的“罪证”,而且检举人竟然是对门的邻居!从此,父亲的厄运就开始了,被打成“四类分子”,天天挨批斗,脖子上挂着写有“内人党”字样的大牌子游街……

由于没有能力盖房子,父母只好带着全家人一直和杨哔哔儿家住对门,忍气吞声过日子。老杨大姨心肠好,可管不了她的丈夫。只能在杨哔哔儿不在家时和母亲道歉:“他五姨,对不住你们啊!这该死的鬼,他作孽啊,你看着吧,他不得好死!”

终于,熬了20年,哥哥姐姐们长大些了,父亲向亲戚借到了钱,买了檩木,打算自己盖房子,远离那个魔鬼一样的杨哔哔儿。

盖房时,是我家最困难的时候,两个姐姐已经出嫁,五个哥哥中的四个还在读书,家里只有父亲和大哥在生产队劳动挣工分。那时没有条件盖砖房,父亲和生产队申请借用了两辆牛马车,从村头碱土地界上拉土,再找来十几名亲友帮忙打墙,就开始盖房了。可是,由于日子实在困难,对前来帮忙的亲友连一顿饭都供不起!休息时只给人家吃些盐拌玉米炒面(买不起白糖,只好用盐拌)。到了饭时,帮忙的人就悄悄回自己家吃饭,父母只好红着脸,愧疚地叹息。别人家盖房打墙,只用四五天就成,我家打墙却整整用了半个月!西山墙倒了两次,北墙倒了三次!主要是因为墙体不结实,北墙第三次坍倒是因为下雨。本来计划第二天上房盖,但是后半夜一场暴雨突降。天明时,父亲赶到房场,北墙只剩下一截矮矮的墙根!刚强的父亲面对如此打击,默默地抹了一把眼泪,就又找亲友帮忙打墙。终于,四间土屋盖成了,我们总算有了一个相对宽敞整洁的家!

我家盖房子时,杨哔哔儿也去过几次,不过他没干活,每次都是站在一边“哔哔儿”一会就走了。倒是他的大儿子帮着干了活。

远离了杨哔哔儿,文革也到了后期,运动中整人的那伙子人也消停了很多,父亲不用每天去会场挨批斗了,可以全身心地过日子了。

我17岁离家去外读地书的时候,杨哔哔儿老两口已去世。杨哔哔晚年得了精神病,把善良懦弱的老杨大姨折磨死后,没人好好伺候他了,不久他也死了。他的大儿子二十岁的时候就得了精神病,一直没成家。后来流落街头,不知现在是否还在人间。他最小的女儿18岁上也得了精神病。病症有些特别:不知羞耻,整天嚷嚷着嫁人。后来亲戚帮忙,介绍她嫁了个三十多岁好吃懒做的光棍,还生了个女孩。孩子三岁时,她稍微清醒些,发现家徒四壁,日子没发过,就丢下孩子远走他乡了。可能真的应了老杨大姨的那句咒语:“他作孽啊,不得好死!”但我一直认为,杨哔哔不得好死可以,他的儿女实在不应该遭什么报应,因为他的儿女们性格基本都随老杨大姨了,还是比较善良的。

人这一辈子啊,谁也不知道自己最后是什么样子。但总归是多行善,少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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