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巴基斯坦一个偏远的地区工作。那里有一座中国人为他们建造的铜矿，因为他们缺少矿山工业的技术，一些中国的工程技术人员便留在这里。那是一个荒凉，人烟稀少的地方，因为长年降雨量很少，土地干燥得让人害怕，所以生存条件很差，诺大的山区只有很少的几个村庄。中国人来了之后这里才热闹起来，有了水厂，电厂，学校和医院。当地的起码生存所需解决了，但这一切依赖于埋藏在地底的矿石。如果那些巨大的机器把地底的金属掏空了，这里又会恢复原始的平静。人们除了得到了一些钱，一些记忆，剩下的仍是沉默不语的大地。

一直以来，我的同事们都说这里是个无聊的地方。我知道这个无聊的意思：就是没有繁华的都市，没有娱乐场所，食堂里的饭菜味同嚼蜡。再加远离家乡，远离亲人，所以内心总会有一些空虚。男人需要什么，女人需要什么，年龄大的需要什么，年轻人需要什么，这里都没有，甚至没有一个超市。于是时间就成了一种折磨，人人都希望这里的时间比别的地方的时间过得快些，赚到钱后回家。

    但人并不明白，空虚是随心灵而生的，因为你的心灵和生命总是矛盾，这种矛盾的产品就是空虚，外在环境和人可能会让你意识到空虚，但它不是外在的环境和人给你的。空虚在不同时期会戴上不同的面具。在这里你试图逃避这种空虚，但到了另一处，又有另一种空虚等待你。只要心灵约束了生命，空虚就随着生和死纠缠着你。

心灵因为等待而变得具体，琐碎。当我们说对一件事或一个人心动时，就是指你已陷入对那件事或那个人的不停地幻想中。这种幻想会带给你愉悦，因为你以为达到幻想的目地就会幸福，但心灵从来就不会满足的，因为幻想的对象从来就不是一个实体，它只是心灵的自我投射，自我的产物。既然是虚幻的，幻象的结果最终是痛苦。因为幻想，你的感觉，思想，意识都会发生改变。当你希望时间可以快些的时候，时间给你的感觉恰恰是缓慢的。而事实上时间并没有因为你的意志而发生任何丝毫的改变。但对你来说：时间却改变了。世间上很多事之所以这样，都是因为我们的心灵时常会蒙蔽自己，成了自欺的工具。

    当你快乐的时候，你发现：世界也是快乐的，阳光是那么明媚，空气是那么清新，和你交谈的人是那么和气。但快乐会很快地离去，你又变得恼怒了，世界也跟着改变了，到处都是让你生气的样子，不管是人和事都不如意，你会觉得一块石头都在讥笑你。这就是心灵的工作，每天在不停地干着这些事，快乐，恼怒，悲伤，憎恨，有时高尚，有时无聊。事实上，阳光，空气，石头，还有别人，并不在乎心灵的这些转变，甚至连你是否存在它们都不在意。其实你和山上的一棵树，海里的一滴水，地上的一粒尘埃，有什么区别吗？但心灵在乎，心灵就象舞台上的一个小丑，它以为有无数的观众，所以费力的表演着，却没有一双眼睛看着它——除了它自己。

在这个矿山，厂房离宿舍有一条近四公里的水泥路。公路两边都是寸草不生的盐碱山，山上那褐黑色的石头经过亿万年的风吹仍然毫无惧意地躺在地面上。它们直直地看着天空，看着白云，看着别的石头，也看着我们这些打扰它们的外国人。每天下班，只要不起风沙，我都会悠闲地散步回住宿的地方。

    和地球的每一个地方一样，这里的一切都是完美的，包括它干燥恶劣的气候。只要是自然的，它就是美的。宇宙有它自己精致完美的秩序，这里也属于宇宙的一部分。这里的完美包括高高在上的天空，一望无际的地平线，连绵起伏的石山和那稀稀落落的骆驼草。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植物，它的生命力在这样恶劣的环境里发挥的淋漓尽致，不管有多长时间没下雨，只要泥土中有一点点水分，它就可以顽强地生长出来。就用它那一点点绿色，把羊，骆驼养大，然后人就依靠这些动物的肉生存下去。

    人的生命和万物是一体的——因为人就是从万物中衍生而来的。我们要正确地理解“一体”这个词的意义，它是指融合，平等，没有野心，没有贪焚，没有高贵，没有卑鄙之分。万物中任何一种生命过于突出自己，试图摆脱其它的存在而独立，或者想奴役其它的生命体，高高在上，自然的平衡就要被打破，最终就要被万物抛弃。

生命的本质是“需求，和谐”——我只需求生存所要的粮食，水，空气，然后需求的同时又在付出。而心灵的本质却是“野心，虚荣”。他永远在不停地说：“我要，我还想要更多”，不管他实际需要多少，他都一直在伸手索求着。狮子因为肚子饿了，把一头斑马杀死吃掉，当它不受饥饿威胁时，它不会去杀生。而人类可以因为虚荣心和一点点利益，把所有的斑马杀死。你不要以为你的生命和心灵是一体的，真的不是，心灵和生命总是背道而驰的。生命需要的东西很少，而且会付出，但心灵的需求是无止境的，而且极为自私。生命是没有野心，但心灵有。心灵因为野心而四处碰壁，因而变得破碎，变得脆弱，因为破碎和脆弱又变得愈加残酷和无情。让生命和心灵融为一个整体，不就是人类面临最大的课题吗？

    心灵总是以思想做为行动的指南，因为心灵认为思想才能引导正确的行动。思想有正确的吗？你如何判断思想是正确还是不正确的？那个裁判者还不是你的心灵。当希特勒指挥着整个民族的德国人屠杀犹太人时，他的心灵会认为自己是错的吗？如果他的心灵认为这错的，他还会把德国变成一个庞大的杀人机器吗？当他做这些事时，他内心必然被一种“正义感”支撑的。就像一个抢劫犯理直气状地杀死一个人夺取财物时，他心中不也有一个思想在支撑着他“老子穷，不抢怎么活下去，所以，我必须杀死你抢你的财物。”

心灵就是思想，而思想是四分五裂的，它不断地和别的思想发生冲突，争执，最终没有一个是对的，于是心灵便按照自己的局限选择了其中的一种并遵循它。思想不是永恒的，也不是真理。如果思想就是真理的话，人类就不会有这么多灾难了。既然思想不是永恒的，那什么是永恒的？生命是完整的，必然需要一个永恒的东西来保证生命的完整性。这样的真理在哪里？

    既使在国外，也有工作和生活中的人际关系困扰。因为职位，因为薪水，因为我想成为某一方面的权威，因为别人比我拿得多些，因为我比别人拿得少些。还有一种关系也会带来困扰，那就是你所爱的人不在身边，她无法满足你或带给你安慰。有时因为别人说你坏话，而你说了别人坏话，其实别人坏不坏你并不知道，但人们似乎已习惯根椐心灵的好恶对别人评头论足了。这种冲突带来的困扰让你疲惫，于是寂寞和孤立便出现了。当被这些事困扰时，心灵就会膨胀起来，占据了你的整个生活，你就会焦虑，痛苦，失落，憎恨，然后你就想逃避，逃到一个理想当中去，逃到你爱的人身边去，逃到那些你为自己建立的所谓心灵的庇护所去。然而真的有逃避这种可能吗？逃避就是改变依的对象，依赖就会执着，执着就会失望，失望就会痛苦，而愈痛苦就愈依赖，心灵就是这样不停地重复着自我折磨的游戏。于是你再走那条公路，你看见的就不是宇宙精致的秩序了，那些山，那些石头都是用可憎的目光瞪着你，爱和美都消失了。

    人必须解除这些心灵上的累赘和负担。人要解放自己，就必须孤独。孤独不是孤立，更不是逃避。不是逃避现实，不是放弃你的责任和你身边的人的联系，更不是躲到深山老林去。孤独是清空你所有的心智，所有的观念，所有的思想，重新用自己的眼睛去发现这个世界，建立起你自己的生命体系。孤独就是活在当下这一刻，过去的，外在的所有不再影响到你，孤独就是让心灵彻底安静下来，不迷恋，不造作，不幻象，不恐惧，可以让心灵一眼就看出对与错，从而不会喋喋不休，这样你才能和生活完美地结合在一起，生命才能完整，那个永恒的东西才能显现出来。

    孤独和爱一样，是一种状态。只有你肯在内心做一个微不足道的人；一个一无所有的人时，你才会达到这种状态。

    有时候，学着去做一个局外人，不属于任何东西和人。就是象一个局外人一样默然无语地地凝视着自己，就象一个母亲抱着婴儿时的眼光一样。一旦你觉知道自己是一个局外人时，就是置身局内了。以一个局外人的心态置身局内，你就会有另一种发现。在那种发现中，你会明白：生命是什么，爱是什么，责任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