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学时甚喜读书。你听了定会说爱读书，好事儿啊。没准接着还会夸上几句。如此，我非得羞愧至极，因为你绝想不到我们那时是怎么个读法。且那读书的情形还成了我深藏心底的乐子，至今都原汁原味地高亢着鲜活着。

记得鲁迅先生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曾写道先生在书房里大叫：“人都到那里去了，读书！”于是大家放开喉咙读一阵书，真是人声鼎沸。

而这“人声鼎沸”之于我们才更是用活了。当初也不知哪来这等默契，都可称得上另类的“相濡以沫”了，天长日久地练就了本班一大绝活——读书，真正是抑扬顿挫地读，节奏感往往强烈得不亚于一个重金属乐队，且确保其效果达到嘈?a href='http://www.xiaogushi.com/wenzhang/zhuanti/xingxing/' target='_blank'>星星写碓拥?mdash;—乱弹；大珠小珠落玉盘——一个个字状如爆豆般劈劈啪啪从嘴里蹦跳出来。

这时候老师就喊：“停下、停下，读这么快干什么？重来！”

于是所有的声音都一下改了性别似地拖开了温柔又懒散的长调，软绵绵的直听得人心神不定，说不清是疼是痒。从不肯好好念书的男生一旦认起真来就会让人觉得怪异，怎么都假惺惺、装模作样的，接下来多半没好事。比如读着读着里面便会混杂些来自市井的吆喝：“阿要买大饼……”“纱线洋油，小剪刀……”而这回是一缕凄惨的歌声缓缓从课文里飘出，萦绕着渐成气候：“天上布满星，月牙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申。万恶的旧社会，穷人的血泪仇，千头万绪，啊千头万绪涌上了我的心，止不住的辛酸泪挂在胸……”最后课文便如躲进了云层的月亮再不见踪影，漫天是低沉而略带哭腔的惨淡愁云。

那时候男女同学之间还相对闭塞，课外除了正统地讨教功课几乎没别的交流，于是读书渐渐另辟蹊径地成为整个班级空前默契与团结的革命大熔炉。而男生们的震天价响又往往会以压倒一切的气势令女生犯了错误一样地低下自己，以此来赢得自欺欺人的君临天下的王者之风。经过一段时间心惊肉跳的揣摩，女生们会很好地把握住男生发作的瞬息，疾速逃离。

有篇课文叫《王贵与李香香》，陕北民歌“信天游”的基调。看过一遍，想老师要让读这个可就热闹了。到底还是让读了。起先还算老实，等读到“有了土地灯花亮，人人脸上发红光。”就知道事儿要来了，女生们一下噤了声地消失得无影无踪。

肃静。一些文绉绉的男生也开始不吭气，捧着书本满脸莫测高深的笑意。接着只听一个绰号“大饼”的男生率先阴阳怪气地往下念：“吃一口黄连吃一口糖，”然后十来个捣蛋鬼势不可挡：“王贵娶了李香香！……不是闹革命穷人翻不了身，不是闹革命咱俩也、结不了——婚！”

还好凶巴巴吼吼的也只那么几个家伙，要整个班级加起来非得响彻云霄不可。而且你还说不上他们有什么不好，就算教导主任站门口又怎么着，咱干什么啦？咱读书呀，再说还不是老师让读的。

老师每每招架不住，大红着脸收拾了讲义粉笔盒落荒而逃。那时候让一个好脾气的老师对付这么些心智不全的大顽童也真不仁道。可是没办法，现实就这么严酷，那个年代老师不好当的。

诚然，读到心仪的文章也会全身心地投入，感觉那是怎么都闹不起来的。比如刘白羽的《长江三峡》，那种雄伟瑰丽激动人心的场面足以令男生们臭美的高大形象自惭形秽；读着碧野的《天山景物记》，心神便去向雪峰溪流森林了，走进迷人的夏季牧场了，去邂逅野马旱獭了，置身蘑菇圈苹果沟了，而后直奔天池的梦都有了；再走进孙犁的《荷花淀》：“月亮升起来，院子里凉爽得很，干净得很……”人的心一下变得宁静，目光也随之清亮柔长起来。那些记忆又多么亲切啊，那些书，如今还特意买来收藏着。

老师有个极美的名字：夏士莲，与她大家闺秀的气质相得益彰，恰如一幅娴雅淡静的水粉，让人感觉话不尽的婉然清新。所幸当时这个化妆品牌还未从英伦舶来，否则老师就更不得安宁了。如今，这样温和可亲的老师也一定有了舒心的教学环境了罢。

某回邂逅“大饼”，笑问还记不记得当年读书的事儿。对方也是一脸的笑，只是文气多了，说我们那时真胡闹，把老师气成那样子。看来人到底会长大的。高中毕业时的他还是个不折不扣的顽童，入世成家后居然成了说话做事最温和妥帖的男生，也不知是不是让家里新一代的顽童给治好了。

如今做学生的，大都明了学习对于人一生的重要性，所以都那么孜孜以求。看他们上自修课，教室里安安静静，有奋笔疾书的，有低头沉思的，老师悄悄出现在走廊里，满眼是疼爱的目光。看着这样温馨和谐的情景，不禁深深眷念起自己的学生时代，心，如沐月光……
 

    这是三十三年前我念初一时的课外读本，同学的。学期结束时向她要了来。我自己的不知怎么没有了。那时就想一直留着它。如今觉得，我大概早就是念旧的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