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母亲走过一条河
母亲执意要来我的城市看看我,然后就从几百里地的故乡过来了,手里惦着两大袋子的山核桃、湿花生和黄橙橙的柿子。母亲高兴得像个孩子,把东西一样样地往外掏,“柿子是你爸自己上山摘的,可新鲜了。山里人家都搬到山外了,满山的柿子都挂着枝头,没有摘,可惜了。”湿花生上还沾着泥土,怕捂霉,倒出来,满屋子都是泥土的清香。心头骤地升起一股暖意。我说,妈,你先歇歇,我来收拾,就赶紧把母亲拉到沙发,倒了一杯水让她喝,母亲这才坐下来,额头上由于慌张满是细密的汗珠子。
晚上,秋寒,秋雨细细毛毛,秋风袭袭入宅,楼下不断传来野猫的叫声,我把厚厚的米黄色落地窗帘拉上,顶灯母亲套上我准备好的猫头棉拖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扫地,扫头发,我落在地上的,
“别熬夜了,看看这头发,年纪轻轻的,就一地,吓死人的”,我扭头,母亲站在我身后,手里的垃圾斗里是她扫的头发——淡黄色,乱蓬蓬的一堆。我冲她笑一下,继续在灶台间忙活。我在给母亲做面条,母亲是北方人,吃不惯米饭,胃寒,一吃就疼。母亲转身去到垃圾,抽油烟的风扇呼呼地响,厨房里满是油盐的香气。
做了汤面,放上辣椒和胡椒,白瓷碗盛了,母亲吃着吃着,突然抬起头,认认真真地说:
“很久没有吃这么可口的汤面了——”
我嘻嘻说,以后每年我专门抽一个月的时间给你做面条。一年一个月,够不够?
“不,不,不,吃一次就行”。亲爱的,那一刻,我的眼睛里是饱满的泪水。我告诉你,天下最卑微的人,天下最伟大的人,莫过于在子女面前的母亲。灯光明亮,室内灿然,碗中的热气丝丝缕缕地飘升,像母亲心底的喜悦,准确地说是一种感觉,叫幸福。而换位到我,我权且叫它是一种对责任的失职,对亲情的遗忘。人生这条路有多长呢,曾经在某一瞬间,我们以为自己长大了,需要去开辟一片新天地,必须去承担更为重要、更为伟大的责任,其实我们并不知道怎么去爱,更不懂得如何被爱。
面对母亲近乎认真的话语,我不知道那一刻,要做什么才能使自己满意?在这个物质,金钱,欲望爆发泛滥的时代,只有那一份亲情才如此淡然安静。我想,它也许是支撑着我们内心坚强存活的生命,是隐匿在生命中的真正快乐,只是我们没有意识到。
入夜,寒意浓厚,我取出宽大的蚕丝被,和母亲窝在一个被窝里。我说,妈,你想要什么,尽管给我说,我给你买。
母亲说,不要不要,我都有,你下班陪我散散步,看看这个城市就行。
母亲的要求似乎再简单不过,不是金钱,不是物质,而只是陪她散散步,这让我除了心酸,更多的是愧疚。平常人家里,世俗亲情中再普通不过的生活细节,然而对于像我这种远在外地的女儿,亲情不可能再是厮守般地纵意所如,奔波生活,周全世事,地域上的距离相隔,心灵沟通的逐日拉远,陪伴老人的时间是很有限的,甚至可以说吝啬。在一年的三百六十五天里,我要工作,要出差,要打理生活,要旅游,要给我的读者回信,要挑选喜欢的衣服,把回家的时间总是压缩,再压缩,直到没有一点的喘息的空间。
“女儿,你陪我散散步,”枕边的这位老人只是淡淡地说了一下。是一种熟悉的故乡腔调,去散步,有女儿陪着。
于是,给单位请了假,在一个阳光温暖的午后陪母亲去散步,沿着这个小城最美丽的一条河流。
我住在闹市区,从家出来沿一条马路走不到十分钟,穿过一个绿草如茵的公园,便是穿城而过的河流。当我们穿过沿河公园的林荫道来到滨河大道时,一河秋水如碧绿的镜子般平展在母亲面前,那天正赶上上游的南湖放水,河水很满,快要到堤岸上;河面广阔,静水流深。有渔家划着小木船在河中捕鱼,十来只鸬鹚蹲在船头。
我和母亲站的地方算是河流的中游,上游是黄淮明珠南湾湖,下游奔入淮河。远处是苍苍茫茫的山岭,在呢么看都是一幅明净的山水画。
我说,妈,这就是浉河,信阳人的母亲河,饮用水和下游的农田灌溉都靠它。
母亲手扶白色的大理石雕花栏杆站着,闻话脸上呈现出清澈的笑意:“真漂亮,真漂亮——”
我说,妈,咱们往前走吧,沿河的风景很漂亮,有画舫,有虹桥,河边还有很漂亮的小园林。
母亲点点头,在前,我在后,顺着杨柳低抚的花砖路一路走过河畔的风景。
如果说,这个城市最漂亮的自然景物是这条河的话,我一定尽我所能地让母亲看个透彻。即便这样,充其然,也只是一份薄薄的儿女心。
正是秋末的季节,虽有阳光,但已觉凉意,河风在杨柳树下吹过来,已有着秋日水的寒意。母亲在前,我稍稍跟在后。午后的阳光将母亲的背影投射到我的眼睛中,晃晃的,是一种迷离,是一种心疼,更是一种愧疚。我就在这种情感的氤氲中尽可能地搜索关于母亲背影的记忆。我小时,母亲很年轻,一米六四的个头,苗条颀长,也算是十里八乡的美女。父亲常年在外,母亲就带着我们姊妹过生活,贫寒而快乐。乡间果木多,春末,樱桃熟了,母亲就站领带我和弟弟摘樱桃吃。樱桃树呈伞状,周边的摘完了,母亲就站着,摘头顶的,又红又大。母亲仰着头,伸着手臂够红丫丫的树枝。再摘完了,母亲就惦着脚尖,够更高的。我们就站在她的身后,把母亲摘下的樱桃小心翼翼地放到篮子里。跟随着时令,还有桃子,梨,葡萄,杏子,因为这些果子,我的童年飘逸着原汁原味的浓浓果香。
故乡也有一条河,叫沿陵河,依山形地势特点取的名字。河流发源于大山的深处,从山石间流出,清凉,而清澈,河床里没有淤泥,除了粗细参杂的沙子,就是大大小小的石头。岸边是芦苇,夏季里长得茂密旺盛,所以除了冬天,一年四季河里总是绿草如茵。那时,故乡的妇女们常到河里洗衣服,夏天在将近日落时,冬天趁着中午的好太阳,两三个,三五个,近邻远邻,结伴而去。母亲也常常带我去,她挎着一竹篮子的脏衣服,我跟在后面,去河里的路是乡间的阡陌小道,两边就是长的一人多高的玉米地,密不透风,玉米棒红色的穗子像姑娘的马尾辫,一束一束都摇曳在田野的风中。我害怕,越往田野的深处走我越害怕,那远远高过我的玉米林对我那样一个小孩子而言,足足是一种阻碍和震慑。而这时,母亲走在前面的背影就是我唯一安全的依靠和希望。只要有母亲走在前面,我就感觉不到害怕。一直就这样跟着母亲的背影走,直到走出那密密的玉米林,就到了河堤岸。当看见那淙淙流淌的河水,之前的那种害怕的情绪瞬间就烟消云散,我立刻欢呼起来:
“我去扒螃蟹了——”
我从母亲的身后“嗖”的一下窜到前面,一路小跑,跑下一丈多高的田埂,之后就钻进芦苇从中。
母亲就在后面喊道:小心呀,芦苇的叶子会划流血的。——还有蛇,蛇呀……
而这时,我已经跳到河水里了,腿上免不了的是有几道划破的血痕,微微渗着血。
但乡间的孩子泼皮,用河水抹一把就没事了。
母亲洗衣,我扒螃蟹。等天色渐渐暗了,母亲也洗好时,我往往扒了大半盆的螃蟹。
晚饭后,螃蟹炸了,焦黄焦黄的,小小的灶间飘出扑鼻的香味。盆子盛了,放在小石桌上,我们姊妹,还有邻家的孩子围在一起。那种香味,是一个乡村孩子的世界中最美味的东西。
有月光,母亲就站在檐下,我拿起一个螃蟹抬头吃的时候,看见母亲也正看着我。月光下的母亲,微微笑着,是一株八月的桂树,清瘦而幽香。
我就偎在母亲身边长大,长了二十几年。二十几年中,最难忘的是她的背影,挡风挡雨,如此坚韧,如此沉默,从来没有过多的言语。
而如今,我只看见母亲的背影已经在我远离的岁月中萎缩了,没有年轻时高调,没有年轻时修长,没有年轻时宽厚。而在这说长也长,说短也短的岁月中,我渐渐地竟然成了另外一个人的背影,害怕时,他会拉着我的衣襟紧紧地躲在我的身后。
角色的转变呀,让人伤感。
阳光西斜,光热逐渐褪去,我把给母亲买的保暖外套披在母亲的肩上,母亲呵呵笑:你把衣服暖得好热。
我摸一摸,真的,衣服暖烘烘的。才意识到,我一路是把母亲的外套用胳膊抱在胸前的。是下意识的,我想把我最温暖的体温给母亲,在逐渐寒冷的秋季,在一日日接近的冬季。
随着西沉的夕阳,我们一路竟然走了很长很长的距离,走过了热闹非凡的公园,走过了虹桥,走过我读大学的母校,走到了一座小小的木质小桥。来到这个城市的时候,我最喜欢这条河,小城的人称之为母亲河。那时我还在读书,师大的门就对着河流,想家的时候,就一个人走到河边,坐在长长的柳枝下,那时,我觉得那满满的一池河水就是心中对故乡,对家的思念。大概每一个城市都有一条母亲河吧,对本土人来说,是哺育之恩,对异乡人来说,是一种绵长乡思的寄寓。
今天,这一路,我跟在母亲后面,眼睛一路湿润着。
滨河大道的路灯亮起时,我搀着母亲的胳膊往回走。夜景的河水,尤其漂亮,是与白天完全不同的景致,桥上的灯流光溢彩,安静的河面彩光粼粼,小情侣搂着腰甜蜜地从身边走过,锻炼的夫妇认真而悠闲。
而当河风吹来,我只在辉煌的灯火中,看见我身边的这位老人,她的那些白发在风中飞扬。
永远记住这样一个秋日,我陪着我的母亲,走过现居城市的母亲河,在红尘滚滚的尘世中,她让我明白,一位母亲的幸福就是:她走着,女儿能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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