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有他的故事，但这与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母亲对我说：你不是想要写小说吗，我来给你讲讲她们的故事吧。母亲在退休后仍然到外面去打工。每一代人所经历的故事都是不同的，她们的生活单纯而艰辛，如果不去工作，就会感觉生活似乎少了许多内容。更重要的是，她们经历过艰苦，节俭已经成为一种肉体，对她而言，为自己的家庭多贡献一分，就是一分的意义。所以，虽然年龄已大，很多单位不会再录用她，她仍然找过好几份工作。比如去当电梯看守员。《媳妇的美好时代》里，毛豆豆在最艰苦的时候也去做过这种工作。包括海清在《蜗居》里出演的海萍，作为一位名校的大学毕业生，也要在拥挤的走道中因为被人偷用了菜油而变成一个“泼妇”。（某位女诗人写过：要经过多少生活，你才会从一位少女变成泼妇。）生活有着巨大的力量，改变你的形象。

然而她无论出演的是什么角色，她仍然是一个年轻人，并且怀抱着理想，即使在生活中，人们的希望不断地遭受摧残，但她仍然——被——怀抱着导演的理想——或者，这个讲故事的人，在把杯具摆放在案头前，就已经将她们擦洗干净，去掉了上面腐烂的斑点——在故事的窗口里，我们必须展望到希望。所以，海萍最后也在暗潮汹涌的上海找到了自己的一块岛屿，创办了属于她的汉语学校。毛豆豆也将希望种植到了自己的身体里。《裸婚时代》里的刘易阳也拥有了自己的广告公司。《蚁族的奋斗》中的兄弟两人也都重新奋起，找到了新的人生。还有《家的N次方》中的楚牧们也开创了崭新的事业。所有这些共和国都市里的戏剧故事，都在困苦之中，让我们看到希望。也看到努力之后的成果，以及各种传说中的好运。

仿佛在那个“美国梦”的同时，我们其实拥有的是一种“人类梦”。希望总是存在的。在万千他人的故事中，导演为我们选择出了那些像我们一样经历苦难，但同时被好运拯救的人们——带给我们这样的故事。人类总是拥有力量的。这是讲故事的人必须承担的伦理。（虽然她还只是一棵小树，但她的成长已经必然地需要伦理的滋养，所以我也逐渐开始对她讲述更多故事的伦理，以及伦理的故事。）作为已经走向衰老的母亲，无论她再怎样努力工作，她也无法改变自己的命运。对她而言，她的希望不在自己身上，而在孩子们的未来中。她只是为了他们的希望才去不断地压迫自己，淘干自己——我们甚至无法拒绝。所能做的，就是当我们还有机会的时候，尽可能去创造自己的命运。那是让母亲的努力不会失败的唯一选择。

你所要实现的，应该是属于自己的梦想，对于她真正的心意，你的实现就是她的实现。不是按照她希望的方式，她的希望并不一定是你所希望的，但如果她希望的是你的幸福，那么只要你最终实现了自我，获得了幸福，也就真正达到了她所希望的目标。你所以为按照她的选择去选择时，往往最后的结果并非真的就是你想要的，而这也不是她想要的。你们的目标是一致的，但道路只能自己来走。现实要复杂得多。这是另一个我们不得不讲述的故事。我只是在这里偶然想到了，穿插在这个故事中。其实我要说的（其实我要说的）是他人的故事。他人就是在我们的外面，离我们很远的那些人。无论认识，还是不认识，他们络绎地死去，病倒，被毒打，被强奸，被侮辱，失业，失恋，失去信念，失去人生——都与我们无关。

他也许会抱以同情，或者完全不去在意。就好像每天打开电脑，各种聊天工具，视频软件，以及各路网页中都会弹出五颜六色的新闻。地球的另一边政府倒台，邻国的海啸，南方的泥石流，某座城市中心的车祸，那个女人被多名未成年少年轮奸，它从楼梯上摔下失去了记忆，街头的男人从小就没有脸，只有一团被命运捏坏的骨肉，一位学生找不到工作从六楼上跳下，隔壁的姑娘每日跟男友吵架，不分昼夜，大声哭号。还有另一旁的隔壁夜深时传出的惊心动魄的叫床声。那个只能站着拉屎的老人，让我帮他打水，他的房间里充满着难以忍受的恶臭……太多的故事，该如何去面对呢？是去同情，以至于不断地陷落在痛苦中。还是因为太多，而变得冷漠，麻木，甚至开始当作一种玩笑，吃饭时的作料，讲给另一个人听。

母亲有段日子在一家酒店里当洗衣工。虽然有巨大的洗衣机器，不用自己直接动手，但是每天就有上千条毛巾和各种床单被罩，仅仅是搬运所消耗的体力，还有药水的侵蚀，蒸汽的热浪，等等，没有一样不是在摧残人的身体。母亲是那里年龄最大的工人，她经常就住在酒店里，跟那些农村来的姑娘们一起住在宿舍里。然后，她对我说：你不是要写小说吗？她们每个人的故事都是一部小说。每个人都有自己曲折动荡的经历，悲惨痛苦的生活，你要写，我就讲给你。后来，母亲没有在那里干了，走之前还有一个女工大概是因为点蚊香，烧着了母亲的被褥，那个时候母亲正好在家，人没有出事，但是东西都被烧毁了。对方也没什么钱，母亲当然也不会让她来赔偿。而这是我听到的关于她们的唯一的故事。

然而，我对母亲说：你自己来写吧。母亲曾经也拥有过自己的梦想。她也有过青春，有过美丽的外表，在中学时是一位品学兼优的学生，是广播站的播音员，声音动听，字迹漂亮，学习拔尖，未来的大学生，未来的美好人生。她也幻想过去写小说。但是，历史没有给她这个机会，在初中刚开始不久，共和国就已经停止了正常的教学。她的学习跟着历史一起中断，还有她的梦想。但是，即使母亲从来没有实现过这个梦想——只要你愿意，你就一定能够做到。我想对她这样说。我就是这样对她说的。只要你把自己见到的故事写出来，就可以创造出最感人的作品。只要你愿意去写。虽然后来母亲一直没有这样做。做或者不做，也许并不重要。对她而言，我的做比她的做要重要得多。所以，我必须要去做。

这样的母亲，正是他们中的一员。如果她不是我的家人，她也一样会陷落在我们对他人的观望中。即使我在这样对你讲述，但对你而言，她仍然是完全陌生的，她就是你的“他人”。如果我不说她是我的母亲——即使我说了，你也一样是站在远处，就好像我站在你的远处。我们都是他人，并且是更多的他人，他人的他人。我们彼此之间毫无关系，各自是对方的他者。当他们在人生中挣扎的时候，我们无可奈何。因为无奈，从而对他人变得无所谓。他人始终是他人。我们也始终是我们。而我的母亲，其实是一个幸福的他人。因为我是幸福的。所以她定然也是幸福的。我们幸福，是因为我们还没有成为那些最糟糕的他人。我们还活着，并且还有着梦想。我们在他人的外面（里面）幸福着。直到他走到了你的面前。

当他人突然走到了你的身边，拉住你的手，对你说——无论她说了什么，她的故事已经与你的故事交织在了一起。他，已经不是“他”，而是“我”了。我和你的故事就是这样开始的。我们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曾经是他人，然后变成了我们故事中的一部分，我们也成为她的一部分。然后，我们的梦想就已经与他们有关了——他们就是我们。而在另一个故事里，不是她突然来到了你的面前，而是你一点点地向他靠近，直到最后，你变成了你，而他变成了我。我和你的故事也是这样开始的。“他”还有很多个故事。你自己每天都会听到，“我”什么都不用给你讲。我只是在你从外面跑回来的时候，给你倒一杯水，冬季特饮，热乎乎的白开水。我和你的故事就是这样开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