抄来抄去雷锋的书
雷锋早在1957年即开始写日记,那时他还在湖南省望城县县委机关当通讯员。1960年,入伍后的雷锋被树为模范人物,日记被公开。1960年12月1日的沈阳军区机关报《前进报》上,《雷锋日记》摘录发表,标题为《听党的话,把青春献给祖国——雷锋同志日记摘抄》。此次共摘发了雷锋从1959年8月30日至1960年11月15日的日记15篇。当时只是作为辅助学习雷锋的一个形式,在部队里流传。
1962年8月15日雷锋因公去世。1963年1月18日,沈阳军区政治部要求《前进报》社编选《雷锋日记》,当月下旬,军区文工团组织了一个十人小组,将雷锋遗留的九本日记、笔记,全部抄录下来,准备仔细核对后进行选编。最后一共选辑了其中的121篇,约4.5万字。4月,《雷锋日记》由解放军文艺出版社出版,此即第一本正式出版的《雷锋日记》。
据专职为雷锋拍照片的宣传干事张峻事后回忆说,沈阳军区为塑造这一典型,专门为雷锋成立了拍摄小组和日记指导小组。日记指导小组的工作,无非是拔高旧有,编写符合政治标准的新篇。但这些背后的故事,都是后来披露的。
1963年3月,毛泽东发出“向雷锋同志学习”的号召,之后《雷锋日记》被无数次地翻印,日记中的名言被无数人传诵。我的学生时代恰逢学雷锋热潮期,其中的句子耳熟能详,出口能诵,如“人的生命是有限的,可是为人民服务是无限的,我要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为人民服务之中去”,“一滴水只有放进大海里才永远不会干涸,一个人只有当他把自己和集体事业融合在一起的时候才能最有力量”,“吃饭是为了活着,但活着不是为了吃饭”,“对待同志要像春天般的平和,看待工作要像夏天一样的炽热,对待个人主义要像秋风扫落叶一样,对待敌人要像寒冬一样残暴无情”等等。我无数次地写过关于做好事的作文,这些句子也被无数次的引用。这些所谓的好事,其实都是编造的,我大概那时起,就学会了说假话,假话说得好,老师还会表扬,在班上宣读这些假话。日记里只有政治激情,而无日常生活,那时中小学生的作文,无不受其影响,以致后来有人将之称作“雷锋体”。“对待敌人要像寒冬一样残暴无情”,《雷锋日记》里这句话让人不寒而栗,怎么也与这位笑眯眯的青年联系不到一处。
日记无非两种,一种是经整理后供发表的,另一种是写给自己看的,《雷锋日记》当数前者。编写人员对《雷锋日记》进行了大幅度的加工,使这位只有小学文化程度战士的文字,顿时具有了文采,使几乎每一篇页都充斥了革命化的语言。但在那个时代,个人是没有任何隐私的,领导有权检查每个下属的日记,故而写日记甚至就是写给别人看的。胡风因信函获罪入狱后,萧乾说:“只要能口头或电话上说的,我就不写。即使写,也只限于事务性的干干巴巴的几句话。这种心态我一直严守到一九七九年。”
《雷锋日记》之后,类似者尚有人民出版社1965年11月版《王杰日记》,辽宁人民出版社1966年7月版《刘英俊日记》,另外还有《蔡永祥日记连环画》《欧阳海日记》等等。这些日记的风格与《雷锋日记》同,盖炮制方法也同也。当时所有的英雄模范,如雷锋、王杰、欧阳海、刘英俊、蔡永祥、门合、朱伯儒、孙玉国等,几乎是清一色的军人,且都留有日记,根据日记中的推断,他们成为英雄的唯一途径,就是读毛主席的书,听毛主席的话,做毛主席的好战士,“毛主席热爱我热爱,毛主席支持我支持,毛主席指示我照办,毛主席挥手我前进”。
《雷锋日记》之后,有关雷锋的图书一轰而起,其中又以《雷锋的故事》最为著名,该书1963年4月由解放军文艺出版社与春风文艺出版社同时推出。
不久,“文革”开始,出版几成禁区,但《雷锋日记》《雷锋的故事》与毛泽东、鲁迅著作一道,成为当时书店里不多的几本可上架的图书。两本书的版权已不属最初的出版社,各省都可随意翻印,故版本、印次、印数皆难以统计。还被译成英、日等外文,蒙古文、朝鲜文、维吾尔文等少数民族语种出版,同时,两本书还被改编成了多个版本的连环画、宣传画、年画、诗歌集、歌曲集、钢笔字帖大量发行。两书已然成为红色经典,成为那个时代标志性的遗产。但可以肯定,雷锋的亲属并未得到其中的稿费和版税。
除此之外,解放军出版社1973年8月版《雷锋日记选》、知识出版社的《向雷锋叔叔学习》等书籍也有相当的知名度。
改革开放以来,有关雷锋的图书仍在出版,除却旧版翻新外,自2006年至今出版的有关雷锋的图书已近百种,远超学雷锋高潮期间。其中有三联书店2006年3月版《雷锋(1940~1962)》,中国经济出版社2008年7月版《做雷锋式员工》,解放军出版社1983年版《雷锋传》,华中科技大学出版社2003年1月版《雷锋:永恒的珍藏》,国家行政学院出版社2007年2月版《伤痛无声:乔安山忆雷锋》,河南文艺出版社 2007年4月版《穿越时空的雷锋》,解放军文艺出版社2008年3月版《我们的雷锋》,电子工业出版社2009年1月版《像雷锋那样》等。
2012年是雷锋去世50周年,有关雷锋的书籍出版一下子又多了起来。
不可思议的是,华文出版社2012年2月竟同时出版了《雷锋全集》的普及版与珍藏版。一个只有二十二年生命,且非从事文字工作的小青年,有多少文字可供展示?此书号称是迄今为止最完整的雷锋个人文集,内容除雷锋生前的日记、诗歌、小说、讲话、书信、散文外,尚有眉批、赠言等,共计330余篇,近20万字。该社的《雷锋精神读本》,更分小学低年级版、小学高年级版、初中生版、高中生版四个版本,锁定的是学生读者群,如此细分,显然是得了什么部门红头文件的承诺。
新华出版社于2012年3月出版的《雷锋精神学习读本》,把雷锋与职场拧在了一起。北京出版社的《重读雷锋》,除收录雷锋生平简介、故事、日记、书信、诗歌、散文外,还编写了大事年表。人民出版社2012年3月出版的《雷锋画传》,为图文本。现代出版社还出版了漫画版《漫画中华英雄——雷锋》。
由作协主席谭仲池创作的长篇小说《雷锋》,由人民文学出版社于2012年3月出版,另一本由黄亚洲撰写的长篇纪实小说《雷锋》,由华夏出版社、四川文艺出版社曾于2010年联合推出, 2012年3月再版者为修订本。
雷锋是那个时代按照他人意志塑造出来的英雄,而非真的如此,这是文艺作品惯用的手法。一个思想,一个意图,只是借助了这位身高不足一米六、长着一张娃娃脸的小人物的躯体罢了,如此,他可能是雷锋,也可能是张锋、王锋,那个时代造神,也造英雄。希特勒说“世界上没有犹太人,也要造出犹太人”,那个时代,世界上没有雷锋,也要造出雷锋。爱因斯坦在《论教育》中说“学校的目标,应当是培养有独立行动和独立思考的个人”,而我们不是。领导者的境界,其实就是使人民成为被任意安排的螺丝钉,党叫到哪儿就到哪儿,成为阶级斗争的驯服工具,我让打谁就打谁,这正是所谓雷锋精神的实质。雷锋在1958年10月11日的日记中即写道:“坚决地、无条件地做党的驯服工具。”英国古典自由主义思想家约翰·穆勒笔下的“螺丝钉精神”为:“一个国家为了要使它的人民成为它手中更为驯服的工具,哪怕是为了有益的目的,而使人民渺小,终将会发现,弱小的国民毕竟不能成就任何伟业;它为了达到机器的完善而不惜牺牲一切,到头来却将一无所获,因为它缺少活力,那活力已然为了机器更加顺利地运转而宁可扼杀掉了。”《礼记·儒行》曰:“难得而易禄也,易禄而难畜也。”“难畜”即拒绝做驯服工具。“雷锋精神”乃时代的倒退。
时下写雷锋人的人、出雷锋书的社更清楚这一点,他们的书中到底还能编出些什么新花样?胡适说:“不知其过而不改,犹可言也。知而不改,此懦夫之行,丈夫之大耻。人即不知,汝独不内愧于心乎?汝乃自认为懦夫耶?知过而不能改者,天下最可耻之懦夫也。亏体辱亲,莫大于是矣。”雷锋之前,已有助人为乐,雷锋之后,却是以邻为壑,何以然?他们是否想过这个问题。我没时间、也没兴趣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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