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傻，钱多，速来！”

    这句著名的六字电报语，曾在上个世纪的九十年代风靡一时。

    什么意思呢？凡是听过这个故事的人，心里都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情。这是一个发生于上世纪九十年代的一件真事：在中国一个僻偏而又遥远的西部石油小镇上，有一位小姐去邮局往老家拍电报，招呼自己的好姐妹，赶快来这个“人傻、钱多”的地方，捞钱。那个时候，通讯远没有今天这么发达，没有手机，岀门在外的人，若想与家人或亲朋好友联系，最快捷的联系方式，就是跑到邮局打长途电话，或是拍发加急电报。

    大概是这里的生意太红火了，这位先期到达探路的小姐，赚到钱后，心中仍然念念不忘远方家乡的穷姐妹们。她来到邮局，为了省下口袋里的五毛，她在发电报的方格纸中高度而又凝炼地写下了这句著名的六字电报语：人傻、钱多、速来！

    于是，这封六字真言的电报，经过众人的口头相传和一些文章传遍了大江南北。

    这个“人傻、钱多”的地方到底是哪里呢？文章也许是为了免去当地人的尴尬与难堪，故将地名隐了去，从未披露过。总之，许多人因了这封短而精的六字电报，均给自己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小姐的“六字真言”，赤裸裸地透露着对当地人的嘲弄与蔑视。不难看处，在小姐的小算盘打得贼精明的大脑里，想的却是当地人口袋里的辛苦钱。

    可想而知，当地荒原小镇上的业余文化生活，是如何的匮乏和单调。在这里工作的石油工人们，每年每月，不仅要面对物质上的贫乏，而且，劳累了一天的壮身体，还要面对精神世界的空虚。收工后，他们面对着远处空荡荡的大荒漠，眼里装满的仍是一大片迷茫与空洞。所谓的业余生活，乃至空闲时间，除了填充一大堆廉价的水酒，人的心灵，注定是空的。喝酒，打群架，于是便成了石油鬼子的“业余生活”。

    但自从戈壁荒原涌来了这么多漂亮的内地妹子后，前来“洗头”和“洗脚”的人，昼夜络绎不绝。街头斗殴闹事的事，骤然下降。一个个被憋久了的精气神和冲动的荷尔蒙，最终统统在洗头屋里燃烧殆尽。这些远离女人的男人们，最终把靠卖苦力流大汗换来的钱，花在了一群群从远方来此“掏金”的小姐身上。

    虽然，都是一种悲哀，但从这封六字真言的电报中传递出来的信息，却是这样的：

    “人傻”，说明在这个地广人稀、远离都市的地方，人，相对而言，还是比较憨厚，至少，心眼还不是太贼，太坏，容易被“花言巧语”所忽悠。

    “钱多”，是因为地域偏远，交通不便，物质不丰盛。最主要的一条，还是广大体力劳动者辛苦挣来的工资，不舍得乱花。当然，除了买酒喝，排遣一下寂寞，他们几乎不消费什么。但自从有了小姐之后，他们为了解决奔流在体内血管里燃升的荷尔蒙，他们对这些打着洗头洗脚之类幌子的小姐们，出手大方，从不吝啬。

    我在西部工作时接触过不少在野外打井的石油鬼子，对他们多少还是有些了解的。我曾问过一个脸晒得如黑炭、手臂上刀痕累累的老同学：“为什么要喝酒打架呢？”

    老同学说：“不喝酒，不打架，那你说，一群群常年在野外打井勘探的男人们，干什么吧？在那种环境里，你不打别人，别人就来打你。看到了吧，刀疤，全是被刀砍的。在野外几个月，别说看不见女人的影子，若能看到个老母猪，大家都兴奋得如同过年呀！这就是我们在野外打井的‘石油鬼子’的生活。”

    我说：“在野外不是刷写着许多诸如‘戈壁荒凉，精神生活不荒凉’和‘献了青春献终身，献完终身再献子孙’之类的鼓舞斗志的标语口号吗？”

    老同学一脸不屑地说：“你还信那个？那都是些喊给上面和外面人听的漂亮话。喊这些口号的头头脑脑们，最终有几个兑现了自己的诺言？凡是捞够了的，都离开了这里。剩下来的，比如在大荒原里干活的，就是我们这些穷骨头们了。”

    老同学的话，深深地触动了我，它如同一串鞭子抽痛了我的心。我恍然明白了我的这几个在学校里一个比一个胆小、老实的同学，为什么自从去了石油勘探以后，一年后，一个比一个学得“坏”。他们几乎都因打架斗殴滋事，蹲过大牢。

    至于“石油鬼子”的称呼，这可不是我叫出来的，而是他们自己就叫自己是石油鬼子。

    “石油鬼子”这几个字，可以说，它因了我的这几位同学，而从此在我的眼里变成了一种我对生命最为痛苦的尊重。我知道，其实，越是待在环境闭塞里的汉子，有时越仗义，尤其对女人。虽然这种豪爽与仗义，还略带着一层蒙昧的味道，但它毕竟是西部汉子身上的率真性格。这种对自己吃穿吝啬，却对女人豪爽与仗义的行为，被同样是靠自己身体劳动养活自己的小姐们，误认为钱多。故此，才有了这个“人傻，钱多，速来”的黑色典故。

    “速来”，只能解读为误闯西部的小姐们，好像突然在眼前发现了一座沉睡的“金矿”，倍感兴奋。我猜想，她们拍发电报让同伴速来的原因，恐怕有这么三层意思或是顾虑：一是怕“金矿”被别人过度开采了；二是怕打非扫黄，形势突变；三是怕当地人突然睡醒了，钱不好被忽悠了去。于是，紧急召唤那些远在穷家乡无工作可干的小姐妹们，赶快过来大捞一把。等捞够了，或形势变脸了，拍屁股走人，然后回到家乡，从良嫁人。因为回到家乡后，仍是个好姑娘，没人知道自己当小姐的这段不良历史。当然，有的小姐，从此再也不想回到那个生养自己的穷乡僻壤了。她们想摇身一变，成为一个城市人。

    时隔多年，我之所以产生了想写这么一篇文字的原因是，2004年夏天，我陪同安微省作协主席，从西宁出发，一路看完青海湖、鸟岛之后，沿315国道，穿越青藏高原腹地即柴达木盆地的茫茫八百里瀚海，去了新疆。巧了，那天离开青海省最西部的一个石油小镇时，我竟意外获知了六字电报发源地的真相。据陪同我们的当地一个县太爷告诉我，说那个发六字电报的故事，就发生在他们这里。

    柴达木盆地，海拔平均3000米，是我国石油勘探开发最艰苦的地区。凡是在埋有石油的地方，同时也是一个“天上无飞鸟，地上不长草，风吹石头跑、氧气吸不饱”的地方。

    夕阳下，我望着一栋栋、一座座空楼，无语。而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美容美发的洗头屋和洗脚按摩屋，却在空寂的街道两旁，比比皆是。若干年过去了，如今这里的生意，依旧红火。因为九十年代，人们嫌这里的气候环境和生活条件太差，石油基地和生活区全都搬迁到了甘肃省的敦煌去了。也就是说，凡成了家的，老婆和孩子，皆去了几百公里外的敦煌；留守下来的，就是那些奋战在戈壁荒野挖石油弄石油的精壮男人们了。下班后，无聊透顶的男人们，脱去油泥的工作服，纷纷从荒原上的生产区，涌入小镇。酒酣饭饱后，有些单身男人，又裹携着一身空虚，一头扎进了美容美发的“红灯屋”，排遣孤寂，不停地用口袋里的汗水钱，挥泄身体里的最后一点能量。

    事物总有两面性。美容美发的洗头屋和洗脚按摩屋的存在，虽然惹得社会上议论纷纷，但打架斗殴和性犯罪活动减少了。关健是，“红灯屋现象”很人性地解决了许多单身男人的性饥渴问题。仿佛，这种生理上的释放，似乎与道德、人格没有多大关联。这些男人，是人，而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圣人。最为矛盾的是，我估计在他们内心深处，也交织着一种不被外人察易到的痛苦折磨：钱没了，无颜回家！身体岀轨了，又觉得对不起自己的老婆！

    一颗“雄”心，也许整日就在矛盾中生活，在痛苦或煎熬中挣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直到天老地荒，人死灯灭，空冢一座。

    这里的小姐，虽然年轻貌美，但深藏于心中的辛酸与泪水，痛楚与艰难，谁人又知呢？

    她们会有未来吗？我不知道。

    也许有，也许什么也没有。无论幸福也罢，无论彻底堕落了也罢，她们都曾为美好的梦而付出过，努力过。她们既不偷，也不抢。她们的灵魂远比贪官污吏高尚。

    她们中的大多数，来自贫穷的乡村。她们的家庭，一无权，二无钱，三无任何关系和背景。她们只身远离父母，远离故土，在僻偏荒原的小镇，起个假名，隐姓埋名，依靠自己年轻的身体，为自己的生活，也为自己没有保障的未来，积攒一些血汗钱，防病养老。

    皆因一个穷字，葬送了多少女孩的青春梦想和美丽人生？皆因一个穷字，一汪汪苦泪不知酿造了多少不为人知的家庭悲情？

    人啊，你可以不同情她们，但人啊，你要懂得理解，千万不可笑耻她们。谁也不敢保证自己的明天是个什么样子？人活着来到这个世界，不是为了毁掉自己。

    小姐的六字真言的电报，既是一种悲剧式的黑色幽默，又是一曲囊括了中国特色下的姑娘们的辛酸史。

    面对荒凉的大漠原，无论是这里的男人们，还是小姐们，他们长年累月奋战在如此艰苦恶劣的环境里，拚身体，拚青春，他们容易吗？人啊，好好设身处地地想想吧，或许你会变得宽容起来的！

    半月前，我偶遇到了过去在那个荒野小镇上当石油鬼子的老同学。他的变化，令我愕然：当年那身健壮的黑肌肉，没了，变成了皮包骨头。

    我问：“还在单位忙吗？”

    他答：“早没单位了。”

    他告诉我，十年前，单位让他们买断工龄了，他拿了几万块钱。几年后，钱都折腾完了，现在就成了这个样子。

    他说：“二三十岁，光知道卖力气给公家干活了，年纪大了，干不动了，单位又让我们买断工龄了。人年轻时，谁会想到那么多、那么远呢？”

    望着失落而满脸沧桑的老同学，我小心翼翼问道：“家，安在哪儿了？”

    老同学苦笑了一下，说：“像我们这样的人，身无分文，哪还有什么家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