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早晨

首页 > 美文 > 感人日记/2019-02-01 / 加入收藏 / 阅读 [打印]

 

 

 

一日秋雨下得这座城市满目疮痍,潮湿的空气像是在慢慢侵蚀人们的肌肤和这座城市过去的历史。这些年上海的变化来得太快,许多时候发展的速度令人应接不暇,还没有好好细细品味,却已经要迎接新的一天到来。

 

第一部。

在上个雨天,她九十三岁的祖母突然离开了人世。望着她憔悴的脸庞,我猜想她心里一定很难受。她是老人最大的孙女,将近四十岁,和自己的祖母感情很好。我坐到她身旁对她说,不要难过了,人若是到了这个年岁走的话,其实应该算是喜丧了。她轻轻点点头。

 

从前她曾和我讲过,她祖父母原籍贯都是广东的,抗日战争期间为了躲避战乱,才举家逃来上海。解放前,上海金陵路、南京路、黄河路一带曾聚集着许多广东人,那边后来建造了许多具有南粤风情的骑楼,广东人大都住在那里,靠做些小生意过日子。

 

其实,我一直挺喜欢骑楼这样的建筑风格。“骑楼”的字面解释是“骑在公共人行道上的楼房”。通常说的骑楼是指由“有脚骑楼”组成的街区,它的沿街部分二层以上出挑至街道处,用立柱支撑,形成内部的一条步行廊道,立面形态上建筑骑跨人行道,骑楼的格局是一楼开店,二楼及以上住人,适应南粤夏长冬短、太阳辐射强、多雨的气候环境。而上海保留骑楼最完整则是金陵路“骑楼街”。

 

她说她祖母在金陵路的骑楼里住了一辈子,因为位于那里的很多人和物是始终也无法忘怀的。老人在医院临终前的一段日子里,还和自己家人说起从前发生在骑楼里的悲欢离合。九十多岁的人,却还是对以前的回忆印象深刻,那些遥远的往事或许是她这辈子也无法忘记的。看着老街坊和老邻居一一作古,其实老人的心里很不好受,她伤感地对我说。

 

我祖父和祖母是在1944年抗日战争中从广东逃到上海来的。她平静地向我述说,她轻述的过程仿佛时光一下倒回到过去的从前,同时她也打开了心底的话匣子。随着悠远的记忆,她不紧不慢地把我拉到了过去的那个年代。

 

那一年,日本人打到了广州,广东大部分地区都沦陷了。我祖父母迫不得已放下在那边的米店生意,拿了些盘缠和几个包裹,从水路来上海投靠自己的兄长。祖父家里人都租住在上海法租界金陵路一带新建的骑楼里,所以我祖父和祖母来上海后,也顺理成章在那里住了下来。

 

战乱期间,祖父和他许多家人都蜗居在骑楼里,一起度过了那些个春夏秋冬。祖父家的男人们在一楼店面里艰苦地经营着他们家族的米业生意维持生计;而女人们,当然也包括我祖母则做些琐碎的家务,整个骑楼廊道于是时常会看到这些女人穿着木拖鞋一边用粤语聊着天,一边端个大脚盆和搓衣板坐在小板凳上洗衣裳。

 

抗日战争结束后,内战又爆发,连年战乱确是让许多民众民不聊生。都说广东女人吃苦耐劳,那段时间,祖母和住在骑楼的一帮广东女人因为生活所迫,所以不得不每天到西摩菜市场做起了菜贩,买些广东特有的蔬菜,比如芥蓝和生菜,赚上几个小钱贴补家用。那些每天卖不掉的菜皮和剩叶,她们则会带回家煮了吃,帮着家里节省一顿菜钿。

 

祖父母有一位比较亲近的亲眷,她年龄和他们大抵相同,由于一直在上海的广东籍国民党要员家里帮佣,所以直到三十多岁还没成家。广东妈姐做事手脚麻利,快手快脚,粗活细活很快能上手,所以那时在上海有“一脚踢”之称。但上海人因语言、生活习俗等关系,所以都不喜欢用广东妈姐。而这些妈姐在广东人集居圈子里则十分抢手,所以她们千里迢迢来到上海,就为了捧这只饭碗。

 

1949年春节前夕,金陵路的骑楼里气氛却异常凝重。外面纷纷都在传共产党就要夺取政权了。有一天晚上,妈姐带了六个叉烧包悄悄来到祖父母拥挤的小间里。细佬,上海目前局势混乱,过几日东家我要随他们一起坐船去台湾,姐姐没什么好给你们的,这些叉烧包你们留着食,以后你们自己要多保重啊。

 

年初五,妈姐离开骑楼的那天夜里,漆黑的天空一直在下小雨。祖父母帮妈姐拎着几个包裹,帮她在马路上叫了辆黄包车前往十六铺码头和她的东家会合。妈姐走了,在乱世之中她离开了金陵路上的骑楼,离开了上海,只是后来谁也没有料到,这次她离开这里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1949年5月27号,在连年的内战中,最后还是共产党打了胜仗,于是解放了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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