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红是我早年的同事，矮小，不美，素朴，安静。科里算得好友的就我。因我亦如她，尤其喜静，除了不会像她那样常把笑声也藏喉咙里。她给人的印象大致乡下人一个，除了外貌，更因娘家在江阴乡下。平素一个人过活。先生是她老乡，在广州工作。

她先生探亲时来过科里一次，拎了好些南国佳果来给大家品尝，笑容憨厚，言辞朴讷，拜托大家代为照应她。就那么一次简短的相会，夫妻俩也显得情意甚笃，言说低低的，或者话都省了。他温情地看她一眼，而她不看他，低头，拿鞋尖在地上轻轻划。“也是乡下人一个。”大家私下如是评价他。

那年春节她挽着先生逛街给人遇上。平日里土得别人都羊毛绣衣丝围巾了她还常是的卡中长纤维两用衫地，站一边都让人想不起瞧一眼的人，打扮起来竟也靓丽。而最叫人意绪难平的是那件洋气尊贵的皮草，看得人后来语气眼神都怪怪地问：你平常干吗穿成这样子呀。她说穿那上班像什么呀，表演似的。

那次她咬着牙把自己拖进医院，没有惊动任何人。医生说再晚一步盲肠就穿孔了。待先生匆忙赶回，她已做完手术。去看她时见他正轻抚她挂吊滴的手，湿红着眼不言不语。

术后人们去她家里看她，见古雅的陈设，书橱里的线装书、墙头泛黄的老照片，得悉她祖父是个乡绅，母亲也念过几年私塾的，才知原来还是书香门第。且居然有很多好东西，以及多数人没有的好生活。比如别人大都还用着海鸥洗发膏时她就用上飘柔了，怪不得头发这么黑亮滑顺；别人大都用雅霜百雀羚上海珍珠霜时她就已经用夏士莲和其它听也没听见过的舶来品了。这才叫人不可貌相呢。为此后来她特意让先生多带些回来，送了每人一份。爱美的城里女孩们却并不显得热情，只随口道了声谢，拿手上看着，而后收好不再说什么，一脸颇不是滋味的神色。

然而鸿雁传书的日子到底落寞。有回无意间说起一梦醒来常是独自泪垂，叫人想起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的梧桐夜雨，心也跟着凄凉起来。好几回去陪伴她，与她挨床头看《话说长江》，看那时才主持新闻联播的罗京杜宪，那样年轻俊美。

有回科里组织聚餐娱乐，她当时被安排了出外公差，大家左等右等不来，也就不等了。都知道她对吩咐她做的任何差使都会极当回事地埋头去做，何况她是那样缺乏情调的人。她确是没情调的吧。那年吃罢年夜饭，科里都去K歌，唯她不意，说从没进过那地方，不习惯也不喜欢。人便不屑，说去吧大家都去就你落下扫兴不？真不喜欢到了里头你只管打盹好了。于是也就勉强去了，也果真坐一隅一声不响，不知打盹没有。

有阵子妊娠反应得厉害，正值科室搬家。人大概不知她有喜了，除了她自己的物什还分配其它一些体力活给她。几个老师傅看不过去替她完事了，嘴上嘀咕真做得出来。好在吉人天相，孤单困顿地，倒也足月顺产下一个健康可爱的胖小子。

那年头可以买得紧俏商品的外汇兑换券甚是吃香，而让人眼热的是她先生总能帮她弄到不少，以至科长都忍不住托她。人便说可惜了有这样好的资源也不学着替自己打点，叫人当回事些，非要人开口来讨，如此得了也不领情的。后来科里精简，人们背地里说她肯定是头一个。果然。好在不过是本科的下属部门---洗车台。对此她倒是满意，因为可以从此独处，开开洗车机，乐得清静自在。

不久她先生给她在广州找了家机关事业单位，终于可以作别牛郎织女的日子了。这在人们为“全民”、“大集体”编制拘泥不已的当时，又是太叫人嫉妒的事情。各人头上一番福啊。傻人有傻福，没办法的事儿。

临别她请大家去家里吃顿便饭。按说当时得由科里来为她饯行，可她执意亲手给大家做一顿。只因有次她午餐带的卤鸭令人倾倒不已，说想不到她还有这手艺，为此一直记着。说能与大家共事一场实属缘分，只怕以后再难有完满的相聚。那顿饭是夫妻俩一同张罗的，那桌菜丰盛得早已超越便饭的概念。香鸡卤鸭清蒸大甲鱼（野生的哦）之外，好些在家庭里根本见不到的生猛海鲜都是他先生特意从广州空运回来的，这在当时是很隆重的事。

饭桌气氛相当红火。见大家吃得酣畅，她也高兴，玩笑地招呼大家：“吃啊吃啊，好吃就一定要吃出汗来！”一句话使那刻的饭桌显然静了下，所有的咀嚼也似乎都停顿了下，分辨着不及咽下的那一口里貌似别有的滋味。

这世上大概没有谁是真正糊涂的吧。人愿意糊涂地活着，抑或只为活轻松些，抑或只为一怀善意与慈怜。

后来的她会一直很好吧。像她那样只道埋头做事的人兴许不会有大的出息，到哪里都未必吃得开，可我相信就她那温良无争的性情，无论何时何地都会过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