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到姑苏见，人家尽枕河。古宫闲地少，水巷小桥多。”再熟稔不过的诗句，这回是从朋友流连忘返的神色里读来的。友自北国来。陪着水街徜徉，所见环碧幽清已然惊羡不已，再登高临远，面对一座玲珑古城纵横密集的水网更是感慨：到底水的天堂。而这曾是司空见惯的情景使得近年生活于古城之外的我，也看得静静的，心生别样情怀。

作为姑苏的写照，小桥流水人家的诗情画意之于从来悠然碧水的姑苏人自然远不及外埠人来得鲜明。生于斯长于斯，姑苏的水实在是血脉里日子里再寻常不过的，大概也只有当画里人走到画外，伫足静品曾有过自己的画面，温软的乡情才骤然涌起，暖乎乎盈了满怀。

这感受远不是第一次。当年杨明义的画，就以亲切浓重的乡音来唤归游子，一声一声，从此萦绕不去。远一回，总会更近一层，一旦渗透再由不得，即使岁月——这便是水的无可抵御吧。

从小过着枕河日子，一路相伴的都是水，几乎每一处家居都是开门见水。与其说人择水，不如说整座城市就是泽国，离了水你能到哪里去。所以说姑苏人的年华是从水上过来的，再确切不过。

山塘河边住得最久。两岸都曾住，加起来，流水十年。唐宝历年间白居易主持开挖的河，1170多岁了。山塘水居，临河皆有窗有门或有独家水埠，水里黑白倒影，墙头流水光晕，上下映照，眉眼灵动，枕河人家尽享一窗水色天光，一门长河风景。

彼时河里，欸乃的小木船常有，机动的大木船也常见，更有水泥机船蓬蓬蓬驶过，扯起一带冲刷驳岸的哗响。偶尔的，也有小舢舨黑毡帽操着浓重的绍兴口音边悠然划桨边吆喝“南瓜，大蒜头……”临水便有窗子打开，问过价钿，吊下只篮头来，搁里面的票子便是要买的数。到了午时，被阳光晒暖的水散发新鲜水腥味，桐油味和机油味，人闻着，又往往看眯了眼，被凌厉的碎水牵制住心神，懒懒地都想打盹。

如今的山塘，旧貌换新颜，恍然真又回到红尘里一二等富贵风流地。一爿爿面街朝河的老字号，一扇扇亲水的花格窗矮闼门，一串串红灯笼，一面面酒旗茶幌，雨丝风片烟波画船，使得远道而来的人们过足当年乾隆老子的瘾。

彼时，寻常日子虽不似这般风雅，“吴娘吟水照梳妆”的诗意却也见得，虽少有“水调行歌断续听，到门沽酒客船停”的情调，小乐惠亦无时不可。随便走进爿酱油店买几两水酒，傍了临河的旧格窗，就着花生米豆腐干，咪一口，看一眼底下悠悠的碧，不远处藤葛垂垂的小石桥头闲闲往来的人，自是怡然足意。

而更多隐于小街深巷的静水，窄得舟子调头都要小心。以为这水更有味道，清深幽碧，静得仿佛都不在淌。凌空伸向水里的踏陡云梯一般，跨河而过的木楼更引人不尽遐想。霏霏细雨里，独倚了格窗守壶清茶，看轻而绵密的涟漪，拿些暖心事来温熨，湿漉漉的清冷日子，便叫人缱绻不已。若撑了伞出去，悄寂的水巷，未见得惹人诗意地愁怨，相信更多是清丽出尘的美感。

姑苏的水，总这般令人难以释怀。当年看《苏园六记》，仅吴门烟水一词，就把人听呆，神思给牵得渺远。

水隔开了什么。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与水唇齿相依的得天独厚使得姑苏人从来过着另一种世俗生活，被水滋润的，近乎桃源的生活。物阜丰饶、草木华滋，市井风情繁华富足。

因了水的浸润，姑苏从来温温软软，骨子里世代承袭老庄之学，无君之治，不具江山胜处的王气、霸气，哪朝哪代仿佛都只是后花园。少得君主青睐，远离人祸；又蒙上苍垂怜，少有天灾，天时地利人和，黎民安恬度日。虽然也曾战乱。阖闾与勾践，被灭；后夫差与勾践，亦被灭。然勾践成就的霸业并未千秋，千秋之后，城址寸毫未移，姑苏依然姑苏，无论照耀它的是朝阳还是夕霞。

软而娴静，静若处子。一如小巷里深静得仿佛不曾流淌的碧水，都叫人生发不来逝者如斯夫的感慨。然而这汪被勾践灭掉后也没弄出过多大声响的宁谧之水到底也会汹涌。当它流经明万历年间以震惊朝野的决堤，令世人领略从来悠然唱着支采莲歌的姑苏，竟也凛然大丈夫。四百多年后的今天，你犹能在青山绿水桥畔的五人墓牌前，历史的斜阳里感受那番血色浩荡。

而后，依旧沧浪之水，莼鲈之思，安恬冲淡，静水流深。

择水舟行的历史，必定缓慢，远不止慢半拍。这慢使得一座城市的文明进程落在后面，也使得它承袭的东西更为本色和传统，且全以了无形中的坚持。坚持未见得非要刚性。坚持也可以是软的。姑苏就在柔软的水里以水柔软的性情，悠悠荡荡就是千年。

水使得二千五百多岁的姑苏古老而非苍老。虽然她的年轻遥远得仿佛都不曾有过，即使最早的春天。历来为人安顿林泉之心的地方，林泉总带着股子暮气。然而毕竟水做的骨肉，即使岁月悠悠，给人的感受哪朝哪代都一样恬静安然，和谐淡泊，仿佛忘了年岁，滋滋润润活于时光之外了。

如今姑苏也有了被称作外滩的水岸，有了金鸡湖畔崛起的洋苏州。水还是那水，文化氛围的不同，也到底为它注入了富氧鲜活的血液吧。

一篙子撑开去，一支软糯的吴歌就在水云间漾开了。从春秋流淌至今的姑苏，依然吟哦着那支古老的歌谣，悠悠荡荡地向着明天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