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那天不是夜半去水边，一定不知鱼儿在夜里的生活，如此出彩。

该是过了子夜了，睡不着，出去走了不小的一圈，走到水边。夜清朗得人感动，走着像游弋在空明的水里——后半夜是空明的水做的。皎皎月下，幽幽两岸在新鲜的水的味道里弥散清香，水生发不小的声响，像水和水热切倾谈。其实也未见得多吵，只因所有的水都参与了，于是声势浩大。驻足静观，漆漆水面上涟漪密密匝匝，像落着场不小的雨，然而月色清朗，才知是鱼，数不清的鱼在过自己的生活。

后半夜深静的水和氛围一定使鱼儿觉得安逸极了，就把日常从隐秘的水底放心地挪到水面上。使得那水像热闹的街坊，又像住着多少户人家的大杂院到了做饭时候，家家户户门窗洞敞，主妇们边悠然料理烟火边唠嗑家常，世俗琐碎嘈杂，又生气和谐融洽——原来鱼喜欢到水上来生活，在半夜里，这样尽情地；原来有鱼生活的夜如此生动，惹人遐想。

想起晨曦我们所见的鱼儿游弋的场面，是否鱼在和这天的自在生活惜别？此时委婉的悠然分明充满眷恋，因为人类的白天到了，又要回水底下去了。白天的水面几乎看不到鱼。而傍晚，鱼儿憋一天了，太想浮上来好好喘息。曾见一尾年轻的鱼把自己射向空气。更壮观的，有天夕霞里，成群的鱼儿如过江之鲫在两岸鱼线抛不到的湖心列队畅游，不时有率性的来个漂亮的翻跳以助兴，使得岸上的钓杆们嘴张得吞了诱饵般合不起。知它们不为炫耀，更非挑衅，它们只是快乐只是憋坏了，才到水面上来开花，搞得谁检阅谁都弄不清楚。

而夜半如此空前的盛况，还属仅见。大概也只有夜深至此，鱼们才会安心地让生活浮出水面吧。此时路上跫音阒然，周遭再不见人类身影，于是把水当成全然自己的，到水面上来，悠游自在。

曾在一个不太深的月夜路过水边。是片极少去的寂清水岸。那天只是偶然想换条路走走，走到那里又偶然瞥了眼路上那小小的黑乎乎的什么——是蜒蚰吧。然而走过一刻，那东西分明动了下，确切地讲是扭下身子还摆了尾，这样地留住我的步子告诉我：它是鱼，还活着。数步之遥有河，小东西显然遭遇了捕网，也不知怎样艰难地摆脱梦靥，而后安静地躺着，等，一个貌似不可能的奇迹。为此执意抵挡想要吞噬它的永远的夜色，直到，等来我。

然鱼儿可知，即使夜半，这里也网罟恢恢，危机四伏，稍有不慎，就可能万劫不复。这方看似清宁的水域早已清宁不再。虽然明令禁止垂钓，视捕为偷，可这里，尤其晨昏，何止垂钓，三五成群，抛杆的，撒网的，简直是围剿。而且总是这些面孔，每天当了正事来做，风雨无阻，好像从没有吃过鱼。这让我厌恶，对捕网尤甚。

那天晨起散步，见路边淋漓一滩，新鲜的水草，小鱼，小虾，螺蛳，都是才离了捕网的残羹。因为太小，网它们的看不上它们，随意丢弃。其实把生命还给生命多好，既然不要，举手之劳而已。于是一一捡拾，放归。撒路上的还看得分明，落草丛里就难了，得耐心细致。也就耐心细致地找。直到确认再没有了准备离去，才发现近旁的捕网们，已经悄悄走掉了。但愿以后，懂得对生命好一点。

读谢冕的《一条鱼顺流而下》，澄澈的水，两岸礼赞似的注目，使得一条不谙世事的鱼在人们单纯的善意里无忧无虑悠然自若地向着未卜前路，顺流而下。

那瞬间天地的和谐纯净实在是太美好的愿景。可还是忍不住想，会不会有天，鱼儿安心地来人类的白天生活。夜半的鱼让我知道，它们期望到水上来，不惊不惧，俯仰自如，纵情酣畅。对生命而言，隐藏总是出于无奈，何况鱼是那样活跃欢快的生灵。若得容许，它们一定愿意悠游自在地生活在白天。在澄澈的白天，它们那么乐意展示自己，乐意在人们欣赏的目光里感受自己的优美娟好，那番陶醉使得游姿，都有了卖弄和夸耀。

如果有天看见过日子的鱼们不是出没夜里而是白天，忙碌而欢畅地在水面上张罗它们的日常，当人来到清得没有一样的水边，它们就孩子似地游过来，在妩媚缓慢的水草间灵动的穿梭，在人摘洗时蔬的指边亲近地游弋，这时候还有什么坚硬不能柔软，什么迟生的曼妙不能温润地发芽，人的心境自当静好无比，琐碎的日子从此诗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