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现在，我做梦会梦到的“家”还是原来生活过的弄堂里的老房子，虽然搬家已近快十个年头了，过去所住的弄堂也已经拆除，重新盖了新的豪华公寓，但是我做梦却从来没有梦到过现在住的房子，无论发生什么样的情节，一直所梦到的，还是原来的老房子。曾经在我还没有搬家的时候，有一次梦到弄堂里的房子全部倒塌了，几条狭窄的弄堂倒塌之后，视野变的开阔，颇有荒凉的感觉，我认为那是一个很恐怖的梦，生活的地方被毁灭了，像是世界末日，而我确信这种情况现实里是不会发生的。但这是我很久以前的想法，我搬离弄堂已经快10年了，现在那边早就盖起了高档建筑，焕然一新面目全非。过去阴暗狭窄的弄堂，如今看来其实不过就如一片覆盖在地面之上的血痂。

    晚饭过后的时间对我爷爷来说，是很缓慢的，天色还没有暗下来的时候，他就坐在二楼的起居室里，静默地坐在窗前，等奶奶忙完手上的活儿，她也会一同坐在起居室的沙发上，爷爷坐在窗前的竹椅上，奶奶坐在沙发上，而我因为好奇，也会装模作样地加入其中，我以为这样的举止颇为像一个大人。但是毕竟心里是坐不住的，没过一会儿就心神不宁起来，这个时候爷爷就会制止我，让我不要乱动不要说话，让我安安静静地坐着，此时我心里就开始后悔起来，后来索性闭上眼睛，假象自己快要睡着，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就黑了下来，周围被黑暗包围，三个人彼此都看不清各自的位置，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天黑之后，爷爷会打开电视，和奶奶一同盘腿坐在床上，膝盖上压着被子看电视，夜晚的时间被分配的很均匀。爷爷的起居室里有两张单人沙发，我曾经在一张沙发上看到过一张凸显起来的人脸，那是一转眼看见的，我随手拿了一张毯子将那张人脸盖住，因为我不想让别人看到，之后我再也没有坐过那张沙发，心理上一直有一种排斥的感觉，觉得那张沙发上有一种不祥的东西。看见人脸的事，我从来没有向别人说起过，确切地说是，我从来想不起要说。

    昨天做梦的时候，我又梦到了老房子，我站在老房子的门口，胸口的呼吸急促，梦里面我感觉自己是类似“阴阳师”的角色，我的四周一片黑暗，在黑暗之中充斥着各种极其恶劣的情绪，但是这些情绪都是曾经从我身体里产生的。我打开橱柜找不到妈妈给我预备的点心，我受了委屈而躺在地上哭泣，因为弄丢了一块橡皮而不敢回家，因为计算错误数学书被爸爸撕成粉碎，因为妒忌，因为伤心，因为疼痛，种种不好的情绪充斥在黑暗的空间里，是在我过去的家里，我的背部抵在门口，双手紧紧地握着。我长大了，如今的我怯懦地害怕过去的我，我在梦里有一种能力，可以让黑暗的地方变得光明，于是我祈求着让我所在的厨房，以及厨房里面的厅堂变得光明，光明之后，所有恶劣的情绪就没有了，我似乎在做一件很愚蠢的事情。

    我认为情绪这样的东西，产生之后就不会消失，不存在时间过去之后，曾经产生过的某种情绪就不在了，情绪只是被隐藏了起来，或者说潜入了黑暗的地方。人生当中，总是在不断地产生情绪，然后又将情绪堆积在看不见的地方。梦里面我又看见了沙发里浮出的脸，那张脸从沙发里凸显起来，眉眼鼻子的轮廓分明。第一次看到它还是很小的时候，是傍晚时分，我因为什么事情让妈妈不开心，于是坏情绪的妈妈用湿毛巾向我脸上甩过来，就像是气力很娴熟地挥舞彩带，潮湿的毛巾一头接触到我的脸，发出“啪”地一声又被收了回去，不偏不倚地击中我的眼睛，于是我眼前亮起一片毫无杂质的银光，像是眼睛里开了一盏白炽灯，随后就一团黑暗，看不见了，我惊恐地睁着眼睛摸索着跑到爷爷家，我来到爷爷的起居室，一声不吭地陷在单人沙发里，我应该是有呜咽吧，这点已经无法确认，但是这样的情形上演过很多次了，我和爷爷彼此都心照不宣。每次他都等我情绪发泄完之后，问我怎么了，他很懂小孩子的心情，从来没有让我失望过。等到眼睛恢复了光线之后，我转头就低低地看到一旁的单人沙发里浮现出了一张脸。我扯过一条毛巾毯盖上了它。

    梦里面，我又看到了那张脸，没有身体，没有头发，那张脸上也没有表情，我看到它就一下子认出它了，尽管时光已经过去了很久，但是就如我所说的，情绪这种东西是不会消失的。我认出了它，用一根棍子将那张脸串起来，然后用一只手向那张脸打去，用力地拍打一下，它的轮廓就退回去一些，继续用力地打，它的脸部轮廓逐渐变得模糊。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很着急又很想哭。我用力拍打着它，我想起小时候的自己，看到爷爷站在窗口对我的微笑，我看到他各个时候不同的样子，每个角度脸部的表情，我回忆他，他皮肤是健康的蜡黄色，神情始终是温暖亲切的。梦里面我头痛欲裂。

    我醒来的时候是夜里12点，并没有睡多久，这样的梦更像是一个不好的预感，使得心里阴沉沉的，曾经阿姨说睡觉的时候把手放在胸口就会做噩梦，因为手的重量压迫着胸口不能顺畅的呼吸，她建议我将手放在肚子上。

    不过有时候，我是故意把手放在胸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