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家人，我记住的第一个人是幼儿园小小班的同桌，坐在我旁边。我已经不记得他叫什么名字，只记得有他。

    我们认识的时候还没上幼儿园，家住的近，中间只隔了两三栋楼。家里的老人们经常一起去打牌，把家里的小孩子也带上，多去了几次就熟悉了，老人在打牌，我们就在一旁拔三叶草。当时我们还不知道有四叶草这种说法，所以拔三叶草不是为了找那种据说可以带来幸运的草，而是为一个游戏做准备。从一把三叶草里挑出差不多大小的叶子，从茎上拔下来，拼在地上。地上有一个用泥土画的一个圆圈，游戏的目标是把它填满成绿色的。

    每次结果都是拼到一半的时候就没了兴趣去玩其他的，玩累了之后想起那个没填满的圆圈，回去看的时候已经被风吹得到处都是，也就没心情去找了。过了几天后又想起这个游戏，却又是如此结束。

    没上幼儿园的日子是想方设法地消磨，而上了幼儿园才知道“自由的生活”多么可贵。

    第一天去幼儿园的时候教室里一片混乱，老师凶神恶煞地把每个要跑出教室的小朋友拽回座位上，又赶紧去哄其他人。老师是个大嗓门，一边哄孩子一边大声吼道：都坐回位子上去！不要跑！你妈妈就在外面啦不要吵啊！

    如果不是因为他和我在一个教室里，我绝对想不到他可以哭得那么有水平，坐在他旁边我都不好意思哭了，于是在那一天我知道了什么叫“这个世界上处处有等级”。老师好不容易把大半的小朋友哄不哭了，可那些被哄好的又被他带动得哭了。总之这家伙就是漩涡的中心。

    幼儿园下午有点心，有时是一个馒头或者包子，有时是一块甜甜圈，或者是一小块蛋糕。最受欢迎的点心应该就是那一小块蛋糕了，吃这种点心的时候，哭的孩子最少，大家都在一小口一小口地啃蛋糕——这是相对来说最好吃的点心。而坐在旁边的他似乎并不喜欢它，每次都握在手里，一口都不吃，除非有老师从身边走过，他才装模作样地撕下一小块蛋糕，假装放进嘴里，等老师走过他的座位，他就把撕下的那一小块蛋糕丢到地上，用脚遮住。我吃完自己的那块之后，总喜欢抢他的，他也不阻止我，反正他每次都不吃，我不吃就浪费了。

    如果他扔进垃圾桶的话，被老师发现就只有一个后果：老师从垃圾桶里翻出那块蛋糕，举起它问，是谁的？然后大说一通不可以浪费粮食的话，没人承认的话她就掰开每个孩子的嘴，看看里面有没有蛋糕屑。他领教了老师的执着之后，每次都把蛋糕给我，还学聪明了，掰下一小块蛋糕吃掉，这样老师检查也不怕了。

    真正开始记住他，是在一次饭后活动。饭后活动多数时间是老师讲故事，老师脑子里的故事都很无聊，也许她是认为我们这些小毛孩子听不懂复杂一点的故事。而且老师记性不好，经常一个故事讲上三四遍，三只小猪小红帽灰姑娘之类的故事我在家里都听过了，再加上老师讲故事的水平实在不怎么样，饭后活动的时候很多人都不愿意听，而是各自摆弄桌上好玩的东西。

    这次老师带来了一本漫画书，她翻开蓝猫淘气三千问的漫画，叫我们围在她身边看，她读给我们听。教室里人很多，围成了两圈，我在靠里的一圈，但离老师手里的漫画书还是有一定距离，只能看清花花绿绿的一片，看不清具体的字——就算看清了也未必看得懂。老师念的句子断断续续，字太小，辨认需要很长时间。

    我在班上算是个子矮的，旁边一个比我高很多的人挤到我前面，大声的说我抢了她的位置，然后又拽了一个人来证明。老师不由分说地把我扯到门外，“嘭”的一声关上了门。外面刚下完雨，地上还有很多积水，我蹲下来看一只蚂蚁，它被一滩水渍困住过不去而团团转。蚂蚁还没渡过水滩时，门又开了，又一个人被老师推出来。是他。

    他嬉皮笑脸地看着我说，嘿嘿，我也占了一个人的位置。我说，你那么小就知道共患难了么？

    好吧， 既然出来了就应该干点别的事情，看个蚂蚁有什么好玩的。我们爬上滑滑梯的最高点，一人坐一边。幼儿园离家里只有不到三十米的距离，在同一个小区里。我和他把手做成喇叭状，冲着家的方向吼“妈妈，爸爸”。教师的门关着，老师可能没听见，所以我们喊了很久，直到喊累了为止，又去打算做其他的事情。

    我们从滑滑梯上滑下来，刚下完雨的缘故，滑滑梯的底部有一滩水，滑下去的时候溅起一片水花，弄得一身都是湿的。我们也不介意，水在小孩子眼里是很好玩的东西，于是我们不顾衣服一次又一次地从滑滑梯上滑下来。当老师发现我们的衣服全湿了之后，让我们站到教室最后去罚站了一下午。那时，整个世界，似乎只有我们两个。

    幼儿园里有早操，其实也就是踏下步意思意思，我们对那样的早操毫无兴趣，于是来了一次“逃课”。我们躲开老师的目光，现在回想起来简直是世界上最技术性的躲避，每个老师的眼睛跟猫头鹰眼似的，探照灯一样扫视着整个作为操场的空地。但我们还是成功了，跑到操场另一边的沙坑里玩。在电视上看到很多用沙子堆砌的城堡，我们也想试一试，可是每次城堡总是还没建起来就滑走了，完全成不了型。尝试了多次后放弃了，又更加坚信了“电视广告都是骗人的”这一观点。我们改玩挖地道，在沙坑里面划出一道一道的“路”，说这是通向宫殿的路，再画上一个小人形状的图案，说这是守卫。

    不知不觉早操已经结束了，老师清点人数的时候发现少了两个人，在沙坑里找到了我们。沙坑不是陷下去的，而是用砖砌成的一个池子，沙子被我们玩得洒出来许多，老师气得叫我们把沙子捡起来，一颗也不许剩，捡完才可以进去上课。没错，是捡起沙子来，这种技术活啊……我长这么大也就试过这一次。沙子比较集中的地方还好办，我们用手拢起来再抛进沙坑，但那些松散的就不好办了，地面是水泥地，坑坑洼洼的很多凹陷的地方，许多沙子都藏在里面，只能用小指粘出来。我们当时真的听信了老师的“一颗也不许剩”，其实剩了一点她也看不出，但我们还是一颗不剩地捡完了，过程还是比较愉快的，至少比乏味的课程更有趣，仿佛又回到了上幼儿园前自由自在的生活，不用呆在教室里。

    只在那里读了一个学期的幼儿园，夏天的四个月，只记住这一个人。没留下他的任何信息，他搬了家，换了电话号码，转了幼儿园，杳无音讯。

    最初的幼儿园是在郊区，新的幼儿园在中心城区。在那里没记住任何人，没记住任何游戏用的器具，只因没有最初的感觉。我是念旧的人，还没等对这个新环境有“旧”的感觉，就幼儿园毕业了。毕业照留了七年，已经不认识里面的任何人，初中有两个幼儿园同班的同学，却已经不记得幼儿园认识过他们。

    不知你是否记得，每次都因没毅力而完成不了的填充游戏，所有人都喜欢而你不喜欢的点心，只属于两个人的滑滑梯，永远垒不起来的城堡，被我们一粒粒捡完的沙子……

    如果有一天我们可以相遇？

    我相信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