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着手掌喊出思念让它们深嵌为其中一笔，在你曾握紧的手心沿着掌纹原路折返。

然后我独自踏进墓园，远山浮起多年来游离的怅然。

母亲在园内广场熄了车等我，匆匆叮嘱了几句，还是没有肯陪我。也并非不习惯一个人，只是为着让他们见一面。这么多年不死不休，死者已矣，一笑泯恩仇也该是互相保留的最稳妥余地。一直以来，他们的事我总是避免谈论对错，争执抑或是彼此所谓的不忠，并没有在我的年少划下多少疤痕。长辈的怨怼，旧事重提的尖锐，我低眉敛目不作回应，却终究是耿耿于怀的。并非埋怨他们没来得及给我圆满，而是倦了那生生不息的流短蜚长。何必，何必。

往事，于墓地深埋的人，不过是一段灰白前尘。于母亲，则是深埋的伤口与小兽，害怕触发。当事人缄默，却放任自身成了谈资及虚伪吊情的凭据。不过是感情的局外人，外行话多了不用漱口吗，时间一年一年还不够你们放过从前吗。也只有无关痛痒，才肯云淡风轻地揭开他人伤疤，笑看他人嘶疼吧。可我再也不觉得事事难捱了，我再也体尝不出血浓于水的情分了，我再也不会被三言两语欺骗然后吐露出内核的软弱了。时光还没够教会我很多，人情冷暖才是最刻骨的磨砺。爱过方知恨，暖过方觉冷，人也只有走到绝境，才能懂得更冷静。

所幸，那么多那么多年，我的心终究没被刻画成老态龙钟的模样。内里仍旧属于女童，经得起飞蛾扑火的幻灭，也做来日方长的美梦。我相信天是蓝的，我相信雷无回声。我相信梦是真的，我相信死有报应。我相信你的眼睛，我相信滚烫的泪。我相信你的叮咛，我相信此分此秒。海地停泊的沙鸥会看见最磅礴的海浪，荆棘鸟自离巢便不眠不休的寻找终有尽头，即使那成就的是生命绝唱，即使迎来的是血的潮汐。我都相信那不负此生。

在人潮散尽的时刻来看你，不想我的眼泪被打扰被怀疑。这一周早过了扫墓的聚集时段，墓园空旷，除了三两个工作人员，再也没有其余来客。墓碑成列横在远方，圈在碑侧的飘被日光打得耀目，轻摆起伏间像是声声喟叹。脚下的路尤为白净，不沾泥泞。心在步步前行中拭去浮华，更为赤诚。我终于孤身一人来了，慰你多年的山中寂寞，陪你听风看远山杨柳悄悄。你还好吗。

便是见到墓碑上朱漆填红的你的名姓，我突然落泪了。却没有声音，也不拂去。曾经两年，我陪他们来到你面前，想哭却拼命克制泪水夺眶，待得他们去别处拜祭，才肯让眼泪挥发。终于不必藏。耐心地在墓侧围上飘，扣上活结。像是以前你出门时，我为你打上领带别上衣襟。不成样你却笑着夸我乖。焚香，烧纸钱，叩头时谦虚地拥抱尘埃。跪坐你对侧，当作你还在，与你交谈。朱漆略有些掉色了，我的名姓缀在碑上，那么多年却也没好好来看过你。留你一人在风里雨里，无遮无掩穿过四季。对不起，曾经六年舍得没来见你，对不起，你走之后也没有陪你好好说一次话。

那六年，母亲对你仍有些抵触情绪。而我每年清明都要忍受一场高烧，灌再多的药也不显效。外婆信佛，找人替我看过，说是你在想念我。然后一系列在我看来江湖术士的招数，却奇迹地生效。配合吃药，一两天也就痊愈。其实我并不厌倦这一病一愈的重复，不清醒的时候唯一明白的却是你在想念我。你想念我，我因为你受病痛之苦，各有承担。

年前等到一场雪的时候，我拿了钥匙独自回到故居。暮色苍茫，我一一抚过屋中陈设，看见时光在它们身上剥落的回忆残骸，掷地有声。庭院的树木为雪白了头，墙垣新刷了几层斑驳。曾经被厚厚的尘土覆盖，却打磨出历久弥新的醇香。回忆还在，你便没有走。如今已是阳春四月，园里的花应都开了吧，只可惜无人观望，空付了那断井残垣。我记得你手植的茶花很美，我记得你的笑让人心安。你替我买了很多书，又郑重地在扉页写上段段句句。你的字很漂亮，多少年了，书页折损泛黄我都藏好舍不得丢弃。你离世，时间弥留下来给我，我便由它清清浅浅地发出轻吟，那是我一生的梵乐。它会成长，活在风中遥远的思念里。

随着离开他/放眼天下/和他有了时差/多想再让他/背着回家/看太阳西下/越过一段篱笆/一路晚霞/流汗了帮他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