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你真的已经离去了。坦然自若，无声无息。与人世变故再无关联。

我明白。这是无可变更的生死定数。你在践行。

在某一个冬日清晨里醒来，睁开睡眼，就望见了幽深静谧的高山密林，蜿蜒幽径朝不明方向延伸。薄雾暖阳，未经污染的清新空气，清尘弥漫。隐约闻到丝缕的泥土清香，鸟鸣啾啾，如影随形。我在向前走，踏上泥泞小路，不知所止。听见有人在唤我的名字，我在寻找，我在行走，步伐迈向更深远的林。

我终究到达不了目的地。找不到呼唤的声源。

这样的梦境，无数次出现也无数次选择沉溺，带着一种隐秘，找不到因由。

如若幻象的景，你必定会喜欢，这我是确定的。幼小之时，你常领我到乡下安静的山上散步，或者是少有人迹的大堤。你常说，人需要这样安宁的品性，来面对世间所有不可避免的动荡。我向来都是似懂非懂地点头，不语。你带我去屋后的小山上采摘野果。我站在原地，看你蹒跚的步履，爬上凹凸不平的山石，踮起脚用尽心力地摇摆树枝，我忘了那树的名字，只知道它轻轻地发出沙沙的声音，然后落下一些青色的果实。我一边在地上捡，一边大声唤着，再来点再来点。然后你平静地说，已经够了，多了会浪费。于是我茫然地抬头看你，细碎的阳光透过树的缝隙。叶子显得苍翠，而你，苍老的体躯越显不支。许是我不能明了，只是我被静默时的你惊到了，于是不再说话。等你从树下缓慢爬到石上，然后再在石上一步一步回到地面。你伸过手来，接过我捧的果子，露出清朗的笑意。我看到了你黝黑的双手，密布的细纹如同放置久了的橘子皮，上面有一些细小的红色的痕迹，是被枝桠划伤的。

你在庭院里种了好些花。而我只认得兰花。因为你尤其喜爱，并对它呵护有致。所有的兰花都是你亲历远路，独自采摘，亲自种植。闲暇时，你会在清朗的午后，烧一壶热茶，一口一口细细品，然后认真查看花的变化。等到花开，你让我过去，告诉我这就是兰。我凑近细嗅，闻到一丝丝清雅的气味，没有矫矜的自然。我夸赞兰的清新雅丽。你品着香茗，悠闲得意地对我笑。

生活在一起的时光不过五年。之后父母带我离了这旧乡。多年没有回去。随时光的推移，我的年岁在增长，在新的城市长期居住，对于事物的认知有了自己的想法。我犹是记得你的一言一行，在心上缓慢烙印，成为挥之不去无法忘却的记忆。

小学毕业的暑假。随双亲回乡探望你。旧时的老屋不再，曾经的小小村镇被划分成为大城市的一个辖区。你们住进小平房，矮矮的围墙是暖黄色的，在小巷里左兜右转，找到了你的新屋。家居也还是先前的旧物，陈设依旧是平凡简单，但很舒适，房子处在闹市的一角。听说你患上了严重的肺病，加之旧疾，身体大不如前。老旧的木柜上摆放着各色的药瓶，显得惹眼。内心感到酸痛。你还生怕我找不到玩乐的场所。带我到周围打转，领我去城市中心区的游乐场，看许多新奇古怪的事物，将那些年的一些变动都断断续续地一一告知。临走的时候，你说，要好好念书。以后过好生活。我流泪了。或许是体会到其中意味也或是又将面临长期分隔。总之，好长时间我的脑子里都只有那乡下的老屋，青翠的山林，糯脆的鸟鸣。总之，总之，我没办法脱离。我明白。

年光不算漫长，至今也不过眨眼感觉。三年前的那个凌晨醒来，被母亲告知，你离世的消息。恍如霹雳，若然隔世。讶异的程度连自己都没有预料到。也是，这一切我都不曾预想。母亲泪眼婆娑，她说，你外公一直依靠氧气机提供氧气来维持呼吸，每天要服用大量药物，不间断地打点滴。半夜，趁外婆短暂走开，是他自己拔掉了氧气管。我知道，是他太痛苦了。母亲终是哽咽，没有再往下叙说。

父亲母亲迅速乘坐飞机返回乡下，想见你最后一面。当日下午，你入土为安。因为学业，我没有跟随他们一齐回去探视。最后一面终究推迟到三年后的今日仍未实现。后来母亲说，临终的最后几天你哽咽着说想见见外孙女。还将积攒下的一些零碎散钱平分三份，留给孙子，外孙及外孙女。属于我的那份，我始终没有接收，我没法想象一分一毫如何堆积到上千元钱。我害怕我会崩溃。即使是在幼时你就告知，我应该具有安宁的品性，来面对世间所有不可避免的动荡。至今我终于能明白。然，是否已经太迟。

多年以后，我在一本书上看到对于兰的描述：兰花真实的天性不会被复制和变异，也不与这个世间做交易。空谷幽兰，何其贴切。

我知道，你终是这样一朵兰。你不会零落。安妮说，一个人对土地和大自然怀有的感情，使他与世间保持微小而超脱的距离。并因此与别人不同。

直至如今我仍对旧时的记忆心怀向往。想念那些昌盛端庄，厚重陈实的一景一物。想念在天地之中无拘谨的生活，如同野外自在生长的野草。我也知道，我将永远告别。我注定属于钢筋水泥铸造的城市。或许，幸会的际遇不该留予我过多幻想。这样的念想，幻作空念，不知何时开始。早已无从考究。

但愿，你在那边一切安好。仍旧是白茶清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