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好诗12首及其漫谈(十六)
《一个人大摆宴席》
一个人无事,就一个人大摆宴席,一个人举杯
对着门前上上下下的电梯,对着圣明的谁与倨傲的谁
向四面空气,自言,自语
不让明月,也决不让东风
头顶星光灿烂,那是多么遥远的一地鸡毛
我无群无党,长有第十一只指头
能随手从身体中摸出一个王,要他在对面空椅上坐下
要他喝下我让出的这一杯
——汤养宗
漫谈:大智慧者往往是大孤独者。一个人大摆宴席,带泪的微笑,孤独的洒脱,让月华想起了嵇康的一首诗:
《赠秀才入军》(其十四)
息徒兰圃,秣马华山。
流磻平皋,垂纶长川。
目送归鸿,手挥五弦。
俯仰自得,游心太玄。
嘉彼钓叟,得鱼忘筌。
郢人逝矣,谁与尽言。
——稽康
而
“能随手从身体中摸出一个王,要他在对面空椅上坐下
要他喝下我让出的这一杯”
“对面的空椅子”,则又让月华想起了另一首诗:
《父亲(节选)》
烟袋锅子挂在墙角
爷爷从旧照片里走下来
对面的太师椅
周吴郑王地摆着
父亲
您坐在另一把椅子上
用烟卷和爷爷交谈
我听不懂你们的语言
只知道,那时的光阴很深
我站在谷底
仰望您额头上的岩石,和鹰隼
——月华
以诗说诗,诗人这首堪与嵇康匹敌,而远在月华之上。通篇来看,诗人收放自如,纵横捭阖,洋洋洒洒,挥毫泼墨,整首诗歌一气呵成,原来,写诗如此简单,不过是诗人把胸中的墨韵,倾泻到酒杯中罢了!
附:《劈木》
木柴劈开后,我看到了两面相同的木纹
我说不对,把自己的双掌合起,又张开:它们的纹路并不一样
两边手出现了各自的眼神,说明我远不如一棵树
说明掌心中有两个人,说明我的手
右边做事,左边并不知道
我又把它们贴在耳边交换着听,希望能听到
不同的说话声
一整个上午,我劈,再劈,拼命地劈,我发疯般想证实
是不是只有用刀斧劈开的,才是统一一致的
比如两片嘴唇闭着,一开口就出错
比如我的手掌心,左边并不听右边的话
——汤养宗
简析:哲理、思辨、睿智、深刻。“我”和“我”(或曰“灵魂与肉身”、“本体与影子”)矛盾的两极,对立统一。
“木柴劈开后,我看到了两面相同的木纹”
诗人的切入点很好,使接下来的诗句顺理成章,兼具有陌生化的效果。
《麻雀》
雪在大山下降落
房屋蹲在雪地里
屋顶上蹲着炊烟
麻雀打扮成
秋天的叶子
从树杈上落下来
又顷刻间
回到树上去
——何三坡
漫谈:不管是眉儿(茉棉)的“苹果返回枝头”,还是小衣的“树叶返回枝头”,不管是纳兰的“我返回你/像樱桃,返回五月的枝头”,还是月华的“大海反哺每一条河流/是爱情,使溪水拥有了登山的力量”、“词语大面积返青/冬日的草原,褪去荒芜,褪去白”都具有共性,即逆序性,即“逆写”的泛用手法之一。而何三坡的这首显然要生动了些,“麻雀”和“树叶”之间构成的某种关联,使得诗歌脱离了抽象的说教,从而拥有了可感的具体。
除此之外,诗歌的前三句:
“雪在大山下降落
房屋蹲在雪地里
屋顶上蹲着炊烟”
着一“蹲”字,极具神韵,意境全出,尽得风流。其渲染烘托,宁谧幽邃,意境之美者,可与一千古名篇相媲美。
《江雪》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柳宗元
都道是何三坡善写景,非虚言耳。
附:《过普渡寺》
月下的琉璃瓦。被风吹散的琉璃瓦。清凉的月光的响声。
众生被废弃在白昼里。
一块石头在说出寒冷。万物被蒙羞。
——何三坡
简析:通感、拟人。写景传神,兼具思想性。请诸位诗友仔细把握,月华奉茶!
《点灯》
把灯点到石头里去,让他们看看
海的姿态,让他们看看
古代的鱼
也应该让他们看看亮光,一盏高举在山上的灯
灯也该点到江水里去,让他们看看
活着的鱼,让他们看看
无声的海
也应该让他们看看落日
一只火鸟从树林里腾起
点灯。当我用手去阻挡北风
当我站到了峡谷之间
我想他们会向我围拢
会来看我灯一样的
语言
——陈东东
漫谈:且不说别的,单凭一句“把灯点到石头里去”,这首诗歌便赢定了。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有“孤篇压倒全唐”之美誉,若说这句“孤句压倒全篇”丝毫不为过分。至于第二节“灯也该点到江水里去”承接上段,为诗意的延伸,月华不再多言。诗至第三节,突然变得陡峭起来。且看:
“点灯。当我用手去阻挡北风
当我站到了峡谷之间
我想他们会向我围拢
会来看我灯一样的
语言”
点灯,用手挡风,生动形象,“北风”与“手”可大可小。而群山的“围拢”,鲜活而曼妙的一笔,可比邓志强那句:“湿漉漉的山会向我怀里/倒来;而我,非得用点力,才能将它扶住。”月华亦有:“青山挪了挪身子/一行白鹭,飞到唐诗里去了”诸如此类的诗句。尾句揭示主题,升华全篇!或问:何为“灯”?诗人答曰:“灯一样的/语言”——灯者,诗也!
整首诗歌层次清晰,架构鲜明;语言自然流畅,通俗易懂;意境清俊悠远,韵味无穷。东东的诗再次告诉我们:意味,不是艰涩的语言生出来的,而是巧妙的构思生发出来的。
《梦话》
你小声小声地说梦话
说着说着,枕边长出了——
蘑菇、木耳、小白菜
再说,又长出了葡萄和蜜瓜
我听着听着就想吃了
听着听着胸口的河水渐渐漫溢
……
冲垮矜持的堤坝
泥土散了,夜晚一片狼藉
——夜鱼
漫谈:夜鱼是鱼,夜鱼之诗,亦鱼也。每读夜鱼,令月华拍案叫绝的,往往是“鱼”的“尾部”。《迷路》如此,《梦话》亦如此。
至于诗歌中的“你”,简单探讨一下,月华以为,“你”可指“远方”,可指“近旁”,亦可以是诗人自指。
《梦话》一诗,在“……”之前,诗人一直在做一个工作,即平平静静地添柴禾,一旦添加完毕,只消一根火柴:
“冲垮矜持的堤坝
泥土散了,夜晚一片狼藉”
整首诗歌便立即“燃”了起来,诗意横生,磅礴汪洋,不可遏止。
添柴即是铺垫,铺垫即是蓄势,而一旦蓄势完毕,夜鱼弹跳起来,其劲道,远在龙门之上。
把铺垫手法,举一反三。且看:
《坏孩子》
坏孩子
在白天患上多动症
不看我贴花黄
不让我理红妆
他喜欢黑黑的夜
黑黑的夜里
拉我陪着他说胡话
说着说着
天就亮了
他说:呵呵,满天的果子
又被我们吃光了
天亮了
想着他的话,害得我
无心贴花黄
懒得理红妆
——青小衣
简析:小衣此诗,妙处亦在结尾。而手法和内容,与夜鱼那首大有可比之处,请读者朋友们自己领会,月华只管上茶。
《剧情》
午夜,关闭身体里所有的灯
和另一个自己
握手,拥抱,抚摸,亲吻
撕咬,扭打
无休止的爱
无休止的恨
无休止的纠结和爱抚
分了合,合了分
……
灯亮了
一切戛然而止
——曼珠
漫谈:夜鱼之诗如此,小衣之诗如此,曼珠之诗何尝不是如此?曼珠的这首,甚至连“……”和夜鱼都有着惊人的相似,或许是二人心有灵犀吧。
该诗歌本身就是一场“剧情”,而“剧情”里又隐有“剧情”。曼珠是看透了“剧情”的,现实的,虚拟的,看似纠结的“剧情”,中间盘根错节,复杂繁芜,可到了结尾,哪一个不是戛然而止?
而
“午夜,关闭身体里所有的灯
和另一个自己
握手,拥抱,抚摸,亲吻
撕咬,扭打”
“身体里的灯”,内化与隐喻,以及两个“我”的分身法,更使得诗歌摇曳生姿,具有品不尽的意蕴。
曼珠此诗,不蔓不枝,不艰涩,不造作,而其张力,却是某些晦涩之作远远不可以比的。
《春天里》
从风向推断,那些摇晃的人们
最终将与春天和解,承认现实的可靠性
那些脚印、身影、呼吸、喊声、笑容
都是真的,在他们呈现自身以前
梦境已经分解和消化了生活的另一面
把幻影转换为现场
这时老人、丫头、小屁孩儿
都在彰显着活力
乞丐也换上了单衣,健步走在路上
我跟三个熟人打招呼
他们的笑容分散在两腮,而眼睛
被挤在一起,眯成了一道缝
在春天,超越前人只需要半斤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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