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留之际

首页 > 美文 > 感人日记/2019-02-03 / 加入收藏 / 阅读 [打印]

由于所受的是唯物主义教育,不相信离地三尺有神明,不相信有出窍入窍的灵魂。然而之后诸事证明,古人不我欺。比如经络,摸不到,看不见,但它神秘地存在;比如预感,每遇地震、洪水之类非同小可灾害,飞禽走兽、虫蚁鼠蛙皆知,绸缪于将然,防患于未然,或转移,或亡命,惟人类大难临头,浑然不知,患至呼天天不应,江心补漏漏不补,其实古人也知,否则无法规避一次次的灭顶之灾,繁衍生息,落地生根,只是今人已异化得离大自然越来越远。

关于魂魄,记忆最深的是楚辞《招魂》篇中反复吟诵的“魂兮归来”。古人相信,灵魂不灭,人死魂散,但离体尚不远,招唤可使之归来,并复生。“庙枕洞庭波,招魂荐楚歌”,其实,晋域至今仍保留着招魂习俗,主持招魂者是阴阳先生,虽不地道,却传递着一个古老信息。其手持“引魂幡”,朝着死者所在方向,高诵招魂词,魂兮何栖,不闻回音,只闻幡帛飘拂,猎猎作响,丧家则抬着纸亭,迎魂归来。世上除了生死,皆小事。清明与七月十五均为鬼节,二者又有所不同,按民间说法,前者是人找鬼,后者为鬼找人,所谓鬼者,先人之魂魄也。三魂七魄,阴阳之说,鬼云为魂,鬼白为魄。云者,风也;白者,气也。更有野鬼之谓,盖游荡无着之魂魄也,其中应包括幽冥冤魂,颠狂厉鬼。多少悲情往事,不堪,不堪。

大限来临,灵魂出窍,此时总有一些人间未了心愿无以慰藉,残缺憾事无法申诉,在无知觉情况下,鬼使神差,呓语脱口,闻者往往惊诧不已,暗忖不尽。昔时,我奶奶弥留之际,儿女皆环左右,她呼唤的竟是早年夭折的大女儿,而平日里她从不提及此事。今春,有亲戚殁,之前吐血不止,困倦不堪,弱若无骨,临终却满面红光,亢奋不已,以平时从来不操的高平话连喊“不要压我,不要打我”,亲戚自幼寄养高平乡下,尝尽世态炎凉,他喊得是他的幼年。

类似者尚有。1966年6月10日晚,潘光旦在费孝通怀里逝去。弥留之际忽以英文表述其一生:surrender(投靠)、submit(屈从)、survive(苟活)、succumb(压垮)。四个单词竟都以S开头。1974年,彭德怀因癌症转移,周身疼痛,苦不堪言,躺在床上拼命挣扎,有痛得以牙咬破床单。弥留之际,气若游丝,竟回光返照地怒叱:“我不用毛泽东的药!”“我不吃毛泽东的饭!”1978年1月17日,吴宓在弥留之际,命悬一线,呓语道:“我是吴宓,我有话向您汇报。”朱光潜1986年3月病发,家人送他到医院,临上车时,他在迷糊中说了一句:“我不要上学习班!”风悲浮云去,黄叶坠我前,读来心酸且心碎。不由然想起吉普赛人的那句谚语:“在我死后,请将我站立着掩埋,因为我跪着活完了一生。”他们的灵魂深处,仍有不屈的钙质,仍有值得尊敬的成分。

《子寿终录》云:“御民者,缚其魂为上,囚其身为不得已,毁其体则下之。”“缚其魂”,太阴险了,却是治民术的最高境界。但魂是缚不住的,即便生前被缚,死时也会号鸣向天悲,叫屈之声,呻吟而凄然,喊冤之声,低沉而倔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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