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缘位置
曾有一段时期,作家如明星般鲜亮照人,光彩夺目,作品更是争相传看,洛阳纸贵。然时过境迁,万般归于平寂,那些作品小刀划水,水不留痕,那些作家风掠浮云,云之远散。倒是作家边缘的时代,佳作频出,传世良多。二三十年代,穷作家云集海上,有合租亭子间者,有借钱度日者,有一身西服穿四季者,有笑脸承欢富贵者,十有九人堪白眼,百无一用是书生,窘迫之至也,但窘迫并未妨碍佳作的从容孕育,曹雪芹曰:“茅椽蓬牖,绳床瓦灶,未能妨我襟怀。”何以然?高行健的解释是:“作家最好的位置是社会的边缘,只有在社会的边缘,才能保持清醒,否则,不是成为政治的宣传品,就是成为政治的牺牲品,中国有太多实例,有多少作家卷入绞肉机里粉身碎骨,作家不可能脱离社会,但最好不要介入政治。”
附庸政治,对于作家是致命伤,革命加恋爱的“左联”作家,甘做政治的鹦鹉,宣传的喉舌,这样的选择外人不好说什么,但作家靠作品说话,作品如垃圾,作家何以堪。以后受座谈会讲话影响,所有作家一个思路,一种模式。至于旧时代过来的老作家,要么如沈从文、施蛰存,停业改行,寂寞老去,要么如老舍、曹禺,受人摆布,胡乱指使。徐渭有题画诗云:“唤他是竹不应承,若唤为芦我不应。俗眼相逢莫评品,去问梅花吴道人。”真有骨头。
章诒和于1980年代北京市文化局召集的某次戏曲座谈会上私问汪曾祺:“现代作家的特点是什么?”汪曰:“应该是思考!现在我填履历表,在特长一栏里,写的是思考。”然本应最具是思考特质的个体,也应是最具判断力的群体,却甘愿失去独立人格,以政治的标准我标准,以领袖的思维为思维,其结果,如李泽厚所言:“这是非常古怪的现象。作家竟然呼唤人们进行无穷尽的互相残杀,这当然是为当时的革命、斗争服务。于是非常复杂的社会现象和人性现象,被简化为两种阶级符号式的人物决一死战。思想简单,艺术粗糙。《暴风骤雨》尽管粗糙,还有片断的真实感,而《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却连片断的真实感也没有。但在当时也许可以起革命的作用。不过毛泽东本人却从不读这些作品,他也看不起他们。作家真有点上当了,很可笑。”昔时文艺作品中,出现最多的台词是“报仇雪恨”,潘东子放火烧死胡汉三,吴琼花开枪击毙南霸天,“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血债还要血来还”。卿本佳人,奈何从贼?现代文明的核心,是尊重生命,我们都缺失了这一课。
写作本是一项孑然孤独的个体劳动,一人一性一作品,繁花开尽各自落,却要多人一性一作品,百花齐放总是春。时光越老,人心越淡,罗曼·罗兰见到喧嚣中的晚年高尔基:“他十分孤独,我几乎从没有看到他一个人独处!我觉得,倘若我们两人单独呆在一起,他可能会抱住我,一言不发地哭很久。”高尔基是苏维埃的文化旗手,是新政权的门面,难怪门庭若市,光环如许。王元化尝担任上海宣传部长一职,友人朱维铮直言不讳言于前:“汝担任此职三年,一事无成。”
不依附权贵,不依附资本,不依附体制,此为作家的自由状态,这种状态决定了其边缘位置。胡适是位地处中心,距离权贵、资本、体制都很近的边缘人,他曾说:“被孔丘朱熹牵着鼻子走,固然不算高明;被马克思列宁斯大林牵着鼻子走,也算不得好汉。”竹阴在水;兰气随风,唐德刚对此十分佩服,其评价云:“胡适在这举世滔滔的洪流之中,却永远保持了一个独特的形象,既不落伍,也不浮躁,开风气之先,据杏坛之首,实事求是,表率群纶,确是当代第一人!”
钱理群说得好:“永远的边缘位置,即是我的宿命,也是我的生命价值与乐趣所在:想通了这一切,我反而心安理得了。”但有此意识者似乎不多,多数情形下,身在江湖,心悬魏阙,不自觉地往中心地带凑合,因为那里有权钱,有名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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