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华,不过是一掬细沙
作者:杨瑛
原载《美文》2006年第6期,《散文选刊》2008年第9期“当代女作家散文特辑”转载,《品读》(原《资料卡片杂志》)2008年第6期转载
公元1275年,马可?波罗怀着惊奇感,来到元大都———现在的北京。700多年后,我周围的一些人也充满期待地漂移到北京。他们不是马可?波罗式的旅行者,北京对他们来说也不是东方的神秘,而成了梦想的代名词。
这些人,我和他们的生活有着天壤之别,我并不能深层次地去体会他们,只能用感知到的表面去述说,去平静地表达出我所看到和想到的。
伤花怒放
徐钢是我们高中毕业时唯一一个应届考取本科的人,那时大学的含金量是很高的。
徐钢大学学的是金矿开采,毕业时,分配到了一个离家有几百里的偏远金矿。虽说专业对口,可那是个管理很混乱的企业,刚刚毕业的徐钢像块废铁一样被丢弃在墙角。他是块金子,却不能闪光,毕业时的壮志渐渐变得消沉。幸运的是,徐钢在那里得到了爱情,一个美丽淳朴的当地女子,是他灰暗生活的亮色。
在这样的单位呆久了,就会沉闷。徐钢有时会想从这种生活中突破点什么。从沉闷到犹豫,两年过去了,徐钢的女儿也快两岁了,这又成了新的阻力,看着孩子天地初开的小脸,他犹豫又犹豫。
如果命运就此停留,徐钢也许会时而烦燥不安,时而知足常乐,碌碌无为地一直过下去。可徐钢的单位却在沉闷中走向了破产,仿佛是一夜之间,他就开始面临下岗的命运了。
他决定把女儿放在妈妈家,和妻子一起去北京。
来京前,他们带了一些积蓄,做好了各种思想准备,可在北京的“难”依旧超出了他们的想象。
他们辗转于北京的大街小巷,从二环到四环,从东城到西城,在人群、车群、楼群中奔赴一个又一个的公司。他清楚地记得在北京的第一天、第一顿饭、租的第一个房子、找到的第一份工作,后面的就都忙得模糊了,甚至记不清半年内是搬了9次家,还是10次家。
30岁的人了,在北京一无所有,重新开始,困难可想而知。但徐钢相信,当人在谷底的时候,只要坚定地抬脚走,就会走向高处。好在他在金矿工作时和那些平凡的矿工成了朋友,这使他在“北漂”的生活中更容易满足,而有了感恩的心态。他总是轻易地忘掉受的苦,却记着别人一点一滴的好,这使他的工作和生活都渐渐变得顺畅起来。
他终于谋到了一份自己比较满意的设计工作。一张接一张的图纸,像永不停下的流程,虽然辛苦,但是他干得很舒心,因为那些图纸里包含着他的青春和能量。每天傍晚,拖着疲惫的身子从公司回到10平方的蜗居,能吃到老婆做的可口的饭菜,是他最大的幸福。
只是,他们现在还依然过着不断盘算着房租费、饭费、车费、电话费的日子,还没有太多的奢求。他希望能用自己现在受的苦,去换一个好一点的未来,至少能让家人过得比现在好。
我想起了《金蔷薇》的故事,想起沙梅为了使苏珊娜得到可以带来幸福的金蔷薇,每天都把从手工艺作坊扫出来的尘土收在一起,因为在这些尘土里有一些首饰工匠锉掉的少许金屑。沙梅把这些金屑筛出来,铸成一块小金锭,又用金锭子打成了一朵小小的金蔷薇。
其实,每一个忙碌而琐碎的日子,每一个生活的瞬间,都是生活中的无数细沙,是金粉的微粒。我知道总有一天,徐钢也会把生活的金色碎片镕铸成一朵给家人和自己带来幸运的金蔷薇。那浸透着他所有辛苦和伤痛的花,一定很美丽。
今年春节,徐钢回来过年。同学们聚到一起,我看到徐钢还依旧是大大的会忽闪的眼睛,大大的会思考的脑壳和一点淡淡的书呆子气。上学时,他在思考问题的时候总是习惯用手指绕着一撮头发,所以,好多时候,他的头上都会有很多竖起的“小辫”。一场酒下来,徐钢的头上又竖起了很多“小辫”,只是不知道这依然丛生的“小辫”里,是怎样的人生思考了。
燕子飞时
燕是徐钢的老婆,是一个没读过多少书的温柔漂亮女人。丈夫和孩子,是她生命的主题。
她从未想过,有一天要去北京,可徐钢选择了北京,她也就义无反顾地跟了去。因为他不会照顾自己,因为他喜欢吃她烧的菜。
她不觉得北京有什么好,她很想留在婆婆家的孩子,她感到了高楼带来的压抑。可她的丈夫说北京能实现一些理想,她也就觉得北京好了。甚至,这个简单的女人有着一个简单的愿望,要把女儿接到北京上学,要让她的外孙儿成为真正的北京人。
她看出了徐钢的辛苦,却又帮不上他,只能自己也一样地辛苦。她打着几处零工,去饭店洗碗,去制衣厂缝衣服,能找得到的活,能不拒绝她的活,不论轻重,不论价钱,她几乎都接过来。她也不知道自己哪有那么大的力气,她不觉得累。她纤细光洁的手,天天泡在洗碗盆里,早早就变得粗糙了。她天天替人缝制漂亮衣服,自己却还是从家乡走时穿的那一身。一个为生存忙碌的女人,哪里顾得上爱惜美丽。
是不是巧合呢?她的名字竟叫燕。
有一种紫燕,每年春天从大洋彼岸飞到此岸的丛林和沼泽地产卵孵雏。到深秋时,所有的小燕子都学会了飞翔,但只有她们的母亲知道,雏燕的飞行能力只有大洋横宽的一半,而这一段洋面没有小岛,没有一处可以歇脚的地方。
做了母亲的紫燕在孵育一季后所剩的体力也仅仅只够抵达彼岸,再无余力去帮助雏燕。可如果把雏燕继续留在丛林和沼泽地里,它们就会被寒潮冻僵。
所以,当紫燕群开始飞渡洋面的远征时,每一只紫燕妈妈的背上都匍伏着一只雏燕。老燕驮着小燕强行起飞,负载着接近自己体重的份量横渡大洋,老燕舒展开来的双翅在与气流相搏的接触间隐约显露出了震颤,她们明白所肩负的生命的沉重。背上的雏燕消耗着母亲本来可以继续飞完另一半路程的气力。
当横渡大洋剩下雏燕们所能胜任的一半路程时,千百只雏燕从母亲的背上飞起来,而同样数量的老燕由于耗尽了体力却先后坠入海中,歪歪斜斜地栽进温柔的水里。
燕子飞时,就是母爱和生命的传递;燕子飞时,就是母爱在困难的境遇里耀亮出的辉光。
燕虽没读多少书,但这个道理她最懂。她每天拼尽全部的力气,也只是为了她的孩子过得好。她的脑海里总浮现着刚上小学一年级的女儿,背着沉沉的大书包,坐在奶奶的自行车后架上,而步履蹒跚的婆婆挤在匆匆来去的人流中去送孙女上学。想到这些,燕就更加努力地工作。她努力着,她不知道,要到哪一辈,他乡才能变成故乡。
与书俱老
蒙古族散文家冯秋子也住在北京,她刚到北京的日子也很艰苦,甚至在一篇文章中说,我慢慢明白艰难跟我们一生是什么样的关系了。我很喜欢她的一段话:蒙古人心灵自由,不愿意被具体事情缠住,他们活着就像是一只沉重的船,可是他们不觉得沉重,他们唱着歌,四处飘游……蒙古人的家在每一个他想去的地方,一旦去到那里,又想回家。他们永远从老家瞭望远方,在远方思念家乡。
简枫就是这样一个蒙古族女孩。
七年前,她曾跑到敦煌去住了一个月,她说那里是最接近艺术的地方。如果可能,她想在那住一辈子。六年前,她跑到了北京,她说在那里最能实现梦想。可现在,她却突然决定回来了。
我对北京的了解,很多缘于她。
她说,故宫展示出古老的威严,前门述说着岁月的沧桑;在王府井,可以感受现代的绚动,在中关村,可以畅游数字空间;可以欣赏上千元一次的演出,也可以花十元听到大师级的讲座;可以在顺丰吃饭一掷千金,也可以在簋街的大排档喝几元一瓶的二锅头。
她说,在北京可以找到一些你原来找不到的东西,比如一些旧书和碟,也有机会和梦想。在三里屯,汇聚了来自四面八方的自由寻找者,寻找着连他们自己一时都不能明白的真理或信仰。在北影厂门前,每天清晨,都有几百个“北漂人”在等待着成为赵薇,可她们常常是连做一名每天20元的群众演员的机会都很少,一些人连简陋的地下室、农民房也租不起,但她们美丽的眼睛里却充满了对未来的期望。
在北京,任何一个个体无论是辉煌还是平淡,都会被北京的“大”所湮没。北京是一个让人找到真实的地方。繁华是一种真实,凄凉也是一种真实。
简枫初到北京的日子也很凄凉,但她是天性乐观的人。她说,歌星孙楠刚来北京时也租住地下室,孙楠自己做饭时想,一次把米洗完了多方便啊,就把20斤米一次全洗了,除了做了一锅饭,剩下的全发霉了。别人也许会觉得可笑,但简枫却觉得,只有对梦想执著,全身心投入的人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只有在那种几近疯狂的状态下,才会有意想不到的精彩。
简枫工作起来也是几近疯狂的。她在一家文化公司工作,给书画封面、插图,做广告策划,也写稿子。她会为工作兴奋得彻夜难眠,在半夜时分为一个突然闪现的灵感而高兴得手舞足蹈。曾有一次,电脑因系统错误,硬盘里的资料全部丢失了,离交文案还有一个星期,简枫几乎是拼命了。当几万字的文稿和相关的图片交上去后,简枫却怎么也睡不着,那之后她患上了失眠症。
失眠了,她也不急。老北京人说:“穷忍着,富耐着,睡不着眯着”。有很多北漂人,被理想折磨得失眠,即使有的人成功了,他们又希望能突破自己的现状。简枫却眯着眯着就治好了失眠。
那之后,简枫的艺术感觉非常好,而且越做越顺。并在她的领域混得小有名气,处于“接近名人”的状态。她说,运气也就光顾那么三四年,我不能和它擦肩而过。
现在,简枫却突然决定回来了,在状态最好的时候,在离成功只有1%的时候。面对我的迷惑,她只简单地回答:再过一个月,房子就到期了,一个月刚好可以用来结束。
走的前两天,她才告诉在北京的朋友。那一晚,她和几个朋友聚在酒吧。从酒吧回来后,她发了封E-mail给我:
童话,再过两天就可以见到你了。
我刚从酒吧回来,和几个朋友。心中也不免有些感伤。六年多了,最值得珍惜,最不舍的就是这几位朋友了。一件事做成功需要很多因素,每个人都有最适合自己的做法。但有一点是相同的,一个人的成功是背后太多人帮你撑起来的。我虽然不是成功者,但在最困难的时候,是这些人帮我撑过来的。
你曾问我为什么在这时候离开,我也反复地问过自己。有人对我说过,凡事只要你能静下心来坚持七年,定会有所收获。我来京已经六年多了,如果这时候不回去,可能就难回去了。
刚才在酒吧,听一个歌手唱歌,有一首原创的歌,很好。可以说比起很多专业人士来一点也不差,甚至超出很多人。对于他们来说,水准已经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运气了。回来时,在车上听130.9MH,说起在北京搞音乐的“北漂”有十万人,分很多种类,包括创作、演唱、表演等等,按照这个数字来衡量,在北京和文化艺术有关系的“北漂”,应该不下百万了。漂泊的生存似乎已经成为一种期待的神秘。那个每一次在地铁站口遇到的,怀抱着一把吉他,弹出一支忧郁乐曲的北漂人,他可能为下个月的房租发愁,却每一天都豪情万丈地活着。
北京,我曾如此走近这个城市,看见了里面的生活。饮食男女在之中四季轮回,万家灯火在之中明明灭灭,我的来和去,惹不起它的一丝尘埃。
发一组图给你,那些图曾告诉我,繁华之后,我们还是要独自地走在路上。
对灯长坐一夜,明早就走了。漂泊的人,讲的都是一个随缘。该散时,也就散了。人散后,一钩淡月天如水。
简枫写于离开北京前。
我点击开她给的网址,是一组照片,标题是《繁华,不过是一掬细沙》,图片中,是两个制作沙画的僧侣,他们历时两个月,用七彩的细沙,制作出了一幅精美繁华的佛教图画。在图画完成的那一刻,他们又把细沙收起,由他们精心创造的辉煌在瞬间化为乌有。两个僧侣走到河边,把彩沙倒入河水中,细沙融入河水,静静流走。那波澜不起的宁静,才是生活的主流。一切的辉煌只不过是过眼烟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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