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魂

首页 > 美文 > 长篇故事/2019-01-11 / 加入收藏 / 阅读 [打印]

 一

  现在没什么人听广播了,也许哪天广播就被取消了,不过那倒也好。

  还魂我是西城广播电台的主持人,主持着一档午夜的冷门节目,在绝大多数正常人都在睡觉的时段里,我干巴巴地为少数不愿或不能睡觉的听众朋友讲述一些城市里的奇闻怪事,用我的声音按摩他们的头脑。

  我桌子上有一部深红色的电话机,它是我那个节目的热线,我每天都要在我的节目里把它的号码念上个十几遍,因此,偶尔也会有听众打来电话,好心地给我提供他们的故事。

  他们的故事绝大多数都很无聊,无非是些小市民的生活琐事,没人稀罕听。

  不过,偶尔也有例外。

  比方说,我昨天下午接到的那个电话。

  那真是个奇怪的电话。它是由一个中年男人打进来的,为我讲述了一件离奇的事,我之所以认为它离奇,是因为他所说的完全超乎我的想象。但是从他诚恳、一本正经的口吻里,我又感觉这个故事不像假的。

  他说他叫刘峥,本市人,结婚七年,人们都说七年的婚姻会出现一些瘙痒,的确,最近他和妻子在感情上就出现了一些裂痕,甚至达到了动用武力互相殴打的程度。他承认主要责任在他,他和别的女人有了点不清不楚的瓜葛,被妻子敏锐地察觉了。

  当他讲到这里时,我还没有对这个故事提起多大的兴趣,我委婉地建议他把电话打给《午夜倾心》的主持人那雪,我说她才是专门解答情感问题的大拿。

  但这个男人马上抢着说,王维老师你让我说完,我还没说完呢,请你往下听。

  我皱皱眉头,又不好硬挂掉电话,只好由着他往下说。

  他说,他妻子察觉了他的不忠之后,就开始闹事,在摔烂了家里所有能举得起的物品后,她还是不够解气,于是就去摔自己。上周六晚上,她爬上了小区附近一栋四层高的楼房,那栋楼紧靠着马路,带有一些西方建筑的风格,是上世纪三十年代由苏联人修建的,一直使用到今天,现在仍作为市水利局的办公楼指挥着西城市地下水的流向。他妻子不知道通过什么方式爬到了楼顶,然后,啪地跳了下来。

  她这一跳把我也吓了一跳,我完全没有做好心理准备,没想到这么快就见了血。我定了定神,立即关心地追问他妻子现在怎么样了。

  “还好,算她命大,只是右腿骨裂。”

  我长出了一口气。

  “可是……”他欲言又止。

  他吞吞吐吐地说,“可是,接下来在她身上却发生了一件怪事。”

  “怪事?”我重复着。

  他忽然不说话了,停了足有几秒钟,听筒里一片静默的沙沙声,我觉得他是在犹豫着什么,接着他的声音还是传来了,压得很低,简直就是用气流在同我讲话了,他悄悄地说:“我妻子她、她好像被一个鬼魂给附身了。”

  他的声音像电流一样穿过了我的脊背,使我的后背一阵酥麻。

   二

  根据他的讲述,她的妻子被送到医院时已经人事不省,经过抢救后脱离了危险,昏迷了两天一夜,他像个称职的丈夫那样日夜陪护在她身边,第三天她终于苏醒过来,可是令刘峥感到毛骨悚然的是,她的声音竟然变了,不是从前他熟悉的圆润甜美的女声,而是一个陌生男人的粗哑嗓音,就像一个男人正躺在她身体里说话。与此同时,刘峥发现她的眼神也与原来大不相同了,那眼神硬邦邦的,看上去极为陌生。

  她躺在病床上呆呆地注视着刘峥,然后慢慢低下头,将自己的身体察看了一遍,又伸出手摸着头发和脸,愣怔了片刻,便爆发出一阵粗鲁的笑声,那不折不扣是一个中年男人的笑声,刘峥形容道,就是在小饭店的酒桌前经常能听到的那种肆无忌惮的笑。随后她猛地跳下床,就朝门外冲去,刘峥和一个男医生用尽全身力气都按不住她,最后一针安定剂的威力才迫使她安静下来。

  刘峥认为是某个陌生男人的鬼魂侵占了他妻子的身体,他说,他一定是趁着她跳楼的当儿进去的,那栋洋楼已经有些年头了,那只鬼也许在附近徘徊了许多年,终于等到了这次机会——还魂了。

  他讲述的时候我一直不置可否地保持着沉默。

  他似乎也感觉到了,于是他直言不讳地问我,王维老师你为什么不说话,你是不是不信我?

  “也不是不信,反正吧,总之……”我琢磨着怎么才能和平地让他把电话挂掉。我去年曾经硬挂过一个中年妇女的电话,结果她接连三天全天候拨打我的电话,接起来里面就跳出她的怒骂。现在的人,脾气都大。

  “我听出来了,你一定是不信,这我理解,因为最关键的部分我还没说呢,等我说完了你肯定就信了。”

  我握着话筒,愈发发愁了。“我说刘先生……”

  “您先听我说。”他完全不让我说话,“我说到哪了?哦,她在医院里闹得厉害,医院也挺不高兴,说其他患者有意见,最好送到精神病院去,我知道她不是精神病,哪有跳楼摔出精神病的?现在医生的话不能听,我就把她接回家,又怕她闹腾,就把她捆在卧室的双人床上,打算找个高人来驱驱邪,可找了好几天也没找到,咱也不知道高人们都隐居在哪,是不是都搬进山里去住了?昨天半夜她更严重了,连喊带叫,不住嘴地骂我,骂得那叫难听,吵着让我放开她,说她要去找一口什么箱子,她62年前藏在了一个地方,必须找回来,还威胁我说如果我不放开他,就杀了我。王维老师你在听吗?”

  我说我听着呢。

  “她是1977年出生的,我指的是我爱人,她今年32,62年前她还没出生呢,不光她没出生,连她妈妈都没出生,她妈才55呀……”

  我没兴趣听他介绍他的岳母,于是打断他:“你就是据此认为她是被鬼附身了?”

  “她说得有鼻子有眼的,绝对不像胡说八道……”

  他说:“王维老师我真不骗你。要不咱见面说,我找你也没别的想法,你是主持人,认识人多,能不能帮我联系个高人什么的,我知道你是个热心的人,你可一定要帮我。”

  我决定去见他当然不是因为他给我戴了高帽,还是他后面的故事吸引了我,尤其是那口箱子。

   三

  我们约在市府转盘附近的一家咖啡屋见面,一个小时后我们就面对面地坐在了那片墨黑的天花板下面。他看上去不像个妄想症患者,三十出头的模样,穿一件米黄色的休闲服,圆脸,有点木头木脑的,眼睛比一般人大,还有点微凸,说话时喜欢直勾勾地盯着人的眼睛看,倾听时则不住点头,但给人感觉他好像根本没听明白你的意思,点头只不过是种应承和敷衍。

  我们聊了一会儿,他只是把电话里那些内容又重复了一遍,增添了一些细节,我特意问到那口箱子,他说那鬼说得含糊,好像说是丢在什么地方的一口井里,只可惜不知道是哪里的井。我抿了口磨铁,说你真就那么肯定他是鬼魂附体?他说绝对是,他妻子前后的变化太大了,一看便知。于是我提出去他家里看看他的妻子,他欣然同意。他家住在东郊后峪的一个旧小区里,正是大风天,到处尘土飞扬,以至于下车后我揉了半天眼睛。楼是上世纪80年代初期的老楼,幽暗的楼道里堆满了杂物,楼梯扶手上覆盖着厚厚一层灰,让人辨别不出它原来的颜色是红还是黑。

  他家在六楼,他开门时我已经有些气喘吁吁了,但走进卧室看到他的妻子时,我还是禁不住屏住了呼吸。那还是个女人吗?她穿着一套肮脏的白色睡衣睡裤,披头散发地躺在一架铁床上,黑色的长发披散下来遮住了她的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张鼓胀变形了的嘴,嘴角里耷拉出一小块灰黑色的布。她的四肢被几条麻绳分别系在床头床脚,腰腹部则被一条像是绷带的白布条连同床板缠绕在一起,直缠了有十几圈,绑得死死的,透过发丝的空隙,能看到她正翻着眼珠盯着我俩。

“不是我心硬,不这样不行,要不整栋楼都得塌掉。”刘峥站在我身后小声解释。不用他说,我全都看出来了。

  我朝床边走了几步,没敢走太近,就像在铁笼外观望着一只猛兽。女人一直死盯着我。我转过头压低声音对刘峥说,能不能把她嘴里的布拿掉,看看她说什么。

  刘峥走过去拽掉女人口中的布。

  但出乎我意料,女人没有叫,反倒表现得很安静。她静悄悄地望着我,我仿佛感觉到她周身弥漫着一股鬼气。

  刘峥对她说:“把你昨天晚上的话再重复一遍,说说你是谁,还有那箱子是怎么回事?”

  女人把视线移到他脸上,喉咙蠕动了一下,没有出声。

  刘峥又问了一遍,仍旧如此,他转向我,有些无奈地说:“一阵一阵的,也说不准什么时候来劲儿,什么时候又一声不吭了。”

  他说,要不我带你去她跳楼的地方看看吧。

   四

  我站在街边,远远地打量着那栋四层小楼。

  它矗立马路边上,深灰色,仿佛一块巨大的方形水泥墩,正对着我们的那面墙上离乱地攀着一些爬山虎的枝枝蔓蔓,间隙中露出黑洞洞的玻璃窗。

  暮色中行人寥寥,街边高大的梧桐树发出海潮般的呼啸,不远处一个围起来的工地上腾起阵阵黄尘,真有些遮天蔽日的劲头。我左右张望着,看到马路斜对过的背风处支着个修鞋摊,一个干瘦的老头扎着满是污迹的黑布围裙,正坐在马扎上给一只高跟鞋粘鞋跟。我穿过马路来到他身边,同他搭讪,他不热情,但也不显冷淡。我问他上周有没有看到有个女人在对面那栋小洋楼上跳楼自杀,他点点头,说事发时他就在这,是眼看着那女人被急救车拉走的。

  我指着身后的刘峥告诉老人,跳楼的就是他的爱人,我是市电台的记者,想跟他了解一下当天的情况,能不能把女人跳楼的过程详细说一说。老人摇摇头,说他知道的也就这么多,那天他一直都在低头修鞋,那女的是怎么跳下来的其实他也没看到。

  又聊了一会儿,见问不出什么新东西,我站起来,朝停车的方向走过去,走了几步心中一动,便又折回去,问道:“大爷,这栋小楼,除了上周那个女人跳楼自杀外,这么些年有没有发生过别的什么事,比如说自杀、凶杀什么的。”

  “有倒是有,不过都是解放前的事了,都过去好几十年了。”老人头也不抬地说。

  我立刻在他身边坐下了。

   五

  老人告诉我们,这一带几十年来流传着一个故事,一直居住在附近的老户都知道,说是解放以前,这栋洋楼的主人是个开纱厂的资本家,不是姓苏就是姓黄,一天夜里,不知道什么原因,这个人爬上楼顶跳楼自杀了,脑袋砸在楼下的洋灰地面上,当场脑浆迸裂。

  我问,这事发生在解放前,还是解放后?

  大概是解放前吧,我那会儿还是个小孩,资本家发丧,我还跟着大人去瞧热闹,扒着墙头往里看,那时候这里还不是马路,更没有这么多的楼,这一片,也包括咱们现在坐的这块地儿,全是人家的宅院。那天看热闹的可不少,都扒着墙往里瞅,撵都撵不走……

  一旁的刘峥兴奋起来,他把我拉到一边,满脸的激动,嘴唇抖得如同我们头顶上方梧桐树的叶片。

  “你看,我说什么来着,我说什么来着,肯定就是那个资本家跳楼鬼附了我媳妇的身,你算算,解放前,距离现在正好是62年左右啊,时间也对上了……”

  他语速越来越快,“那口箱子肯定真的有,一定是他临死前埋下的,不出意外的话现在还会在原地。你想想,能让那个死鬼念念不忘六十多年,里面的东西肯定不寻常。”

  他说话的时候我没吱声,因为我也正在琢磨那口箱子。

  箱子箱子箱子,它在我的脑海里鹰一样盘旋,一次次被美不胜收地打开,这次里面是金条,下一次是首饰珠宝,再一次又是珍玩玉器……我费了好大劲才把它们从我脑袋里轰走。

  我说咱们先各回各家吧,天就要黑了,有事明天再说。刘峥还想说什么,我已经扭转身,快步朝马路对面我的桑塔娜2000走过去。

  六

  次日上午,我再一次驱车赶往那栋小洋楼,这次我是一个人,我没有通知刘峥。

  昨天半夜我辗转反侧,一直难以入睡,我回忆着刘峥的话,我记得有一句是关于箱子埋藏地点的,在什么地方的一口井里。

  修鞋的老人仍旧坐在那里,仿佛从昨天我们离开到现在,他一直都没有离开过。

  今天是个好天,没有风,空气沉稳干净,天空像是被擦洗过一般湛蓝,阳光四处飞溅。

  打过招呼后,我熟人似的在他身旁的小板凳上坐下。我问他一个问题:自杀的资本家院中是不是有一口井。

  “井?”

  “对,老式的那种井。”我两臂拢出一个圆,模拟着井口的形状。

  他把一根锥子用力穿过一只坡跟女鞋的鞋帮,两只苍老的手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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